那个“赝”字还没干透，墨汁顺着青鸾笺的纹理晕开，像只被踩烂的黑蜘蛛。

谢韫是被两个玄甲卫架出去的。

她那双平日里只会拨弄琴弦和权术的手，这会儿正死死抠着地缝，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灰败得像刚出土的陈尸。

沈知微连余光都没分给她半寸。

她的视线像是被磁铁吸住了，径直落在两步开外的萧珩身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摄政王那只左手腕上。

那只不知沾过多少人命的玄铁护腕，此刻有些不像话地松垮着。

内侧那枚暗扣不知何时崩开了半寸，露出里面黑沉沉的底色，像只没闭紧的兽眼。

沈知微没说话，脚下步子也没停。

周围的空气死一般寂静，连太医院那帮老头子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动了这两位煞神。

她走到萧珩身侧，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常年洗不净的冷铁味，混着一丝极淡的沉水香。

这味道不冲，但够压人。

沈知微抬起左手。

指尖那根染了血的断弦还没扔。

她捏着弦尖，像个正在修补破网的渔娘，稳准狠地挑进了护腕松脱的暗扣缝隙里。

“嗡——”

弦尖触到金属的瞬间，那股熟悉的电流感顺着指骨直冲耳膜。

左耳那种像是要炸开的耳鸣又回来了。

但这回不是杂音。

在这近乎失聪的一瞬空白里，她听见了声音。

极细微的“滋滋”声，来自护腕内侧。

那道用银线绣上去的残谱末端，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青金石，此刻正以一种肉眼看不见的频率疯狂震动。

这频率太熟了。

跟刚才在地牢丙字三号匣底下，那块素绢上显示的人形掌心共振值，分毫不差。

两把锁，终于对上了同一个频段。

沈知微眼神一凛，指尖骤然发力。

“咔。”

一声脆响。

松脱的暗扣被断弦强行撬回了原位，咬合得严丝合缝。

这不仅仅是扣上了护腕，更像是给某种危险的盟约盖了个戳。

萧珩垂着眼皮，视线落在她那只还在渗血的手上。

一颗饱满的血珠顺着她紧绷的腕线滑落，“嗒”地一下，不偏不倚砸在护腕那道银线绣谱的末尾——“林钟”二字的收束处。

原本暗淡的银线像是通了电，骤然一亮。

那颗被血浸透的青金石碎渣在粘稠的液体里缓缓旋转，折射出的光线不再是散乱的，而是分化出了十二道极细的微光。

光线在玄铁表面游走、交织，最后首尾相连，闭环成一个环佩的形状。

跟地牢那块素绢上桐油浸出来的金线图，一模一样。

萧珩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暗芒。

他忽然抬起左手，拇指带着一层薄茧，极其自然地抹过了沈知微的耳后。

指腹粗糙，力道却轻得离谱，正好压在她那颗朱砂痣上。

那颗痣像是块被烧红的烙铁，烫得沈知微浑身一激灵。

脑子里那根一直没接上的线，在这股灼热的刺激下，“啪”地一声搭上了。

记忆碎片的画面强行弹窗——癸未年冬至，地牢那本发霉的验尸录背面，那行她当时没看懂的小字：

“验尸人周伯，聋哑，指力三十七斤，擅辨骨鸣。”

指力三十七斤。

怪不得那个假“昭德郡主”尸体喉骨上的掐痕那么深，却又没断。

那是只有常年捏骨头的人才能控制出来的精准力道。

沈知微指尖猛地一颤。

手里的断弦没捏住，顺势滑了下去。

锐利的弦尖擦过护腕边缘那道旧刮痕，带起一层极薄的银灰。

而在那层银灰里，竟然裹着半粒芝麻大小的青金石碎渣。

那是这护腕上掉下来的。

但这碎渣的断口形状，竟然跟她七岁那年随身锦囊里那张残谱的边角豁口，咬合得天衣无缝。

原来她不是什么替身。

她就是这块拼图里最原始的那一块。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甲胄摩擦的声响。

赵砚单膝跪地，那张万年冰块脸上难得带了一丝紧绷。

他双手捧着一样东西，递到了两人中间。

那是刚才谢韫慌乱中从袖子里掉出来的玉佩。

玉质看着温润，上面刻着繁复的“韫”字篆文。

但这玉的背面光秃秃的，没有皇室专用的双鸾衔芝纹，只有一道新鲜惨白的刮痕。

那是刚才沈知微用断弦挑护腕时，弦尖无意间带出来的。

这玉太脆了，真正的和田暖玉受不住这种硬伤，这是用树脂和石粉压出来的西贝货。

沈知微没接。

她只是微微垂眸，左手小指勾住袖口那根银线，缓缓绕了一圈。

勒紧。

皮肉被割开的闷响被大殿的寂静吞没，一颗新鲜的血珠沁了出来，悬在指尖摇摇欲坠。

她手腕一翻。

血珠滴落在玉佩那道惨白的刮痕上。

并没有预想中的血迹斑斑。

那滴血像是落进了海绵，瞬间消失。

紧接着，玉面上那道死板的刮痕竟然像条活虫子一样蠕动起来，原本平整的切面慢慢隆起、变形。

三个扭曲的小字在血色中浮现：

“癸未·冬至”。

大殿里针落可闻。

沈知微缓缓抬眼，望向萧珩。

这位摄政王左腕上的暗扣咬合处，那颗银线绣谱末笔的青金石，正随着她指尖滴血的节奏，一下，一下，微微明灭。

三长，一短。

这频次不是心跳，不是呼吸。

这是地牢丙字三号匣开启所需的，最后一组密钥。

门开了。

大殿门口那边的风有些凉，夹杂着几声含混不清的呜咽。

那是谢韫想要喊冤却被堵住嘴的动静。

几个负责押送的粗使婆子手脚并不怎么规矩，推搡间，谢韫那身原本华贵的诰命服被门框上的铜钉挂了一下。

“嘶啦——”

左袖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云锦被扯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

一直缩在角落里、像个透明人似的侍女青梧，这会儿突然动了。

她低眉顺眼地小跑过去，看似是要去搀扶自家落难的主子，手却若有若无地搭在了谢韫那条被撕裂的袖口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