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理念的第一次碰撞
枪伤未愈,任少柏却未被允许在病床上多躺。一周后,他便被魏来“请”进了帅府的军政联席会议。
会议室设在帅府东侧一座两层洋楼里,厚重的橡木长桌占据中央,墙上挂着巨幅江北地图,红蓝标记密布如蛛网。任少柏踏入时,已有十余人落座,清一色戎装或长衫,年纪多在四十往上。见他进来,交谈声骤然低了下去,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射来——探究的、审视的、不屑的,像在看一件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异物。
魏来坐在长桌主位,墨绿军装熨帖挺括,领章将星冷硬。他未抬头,只指了指长桌末端一个空位:“坐。”
任少柏走过去坐下,伤口牵扯隐隐作痛,他挺直脊背,面色平静。
会议开始了。议题是江北第一座现代化火力发电厂的筹建,确切地说,是与德国西门子公司那份厚厚的贷款及技术合作协议。
负责汇报的是一位戴金丝眼镜的瘦高男子,姓郑,是魏来新成立的“实业建设处”处长。他口才极好,用词华丽,将这份合同描绘成“江北迈向工业文明的里程碑”、“照亮千家万户的曙光”。幻灯片一张张放过去:德方提供的机组参数、厂区规划图、预计发电量……数据详实,蓝图宏伟。
任少柏安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划动。他注意到几个细节:合同期限二十年,贷款利率年息八分五厘;关键设备必须从德国进口,价格是国际市价的一点五倍;最刺眼的是第十一条:厂区运营前五年,由德方派遣的工程师团队享有“完全自治管理权”,江北方面不得干涉技术决策。
而贷款的抵押,是江北三省的烟草税——未来二十年,这笔税收将直接划入德方指定的银行账户。
郑处长结束汇报,满面红光地看向魏来:“少帅,此合同若能签下,半年内便可动工,一年半后首批机组即可投产。届时,安城将成为江北首个通电之城,意义非凡啊!”
席间响起附和之声。几位将领更关心电厂建成后能否优先供应兵工厂,几位文官则盘算着通电后如何增收路灯税、电费。气氛热烈,仿佛那光明的未来已触手可及。
任少柏就在这时举起了手。
满场目光再次聚焦。魏来抬眼看他,神色莫测:“任先生有话要说?”
任少柏站起身,左肩的伤让他动作稍显滞涩,但声音清晰平稳:“郑处长,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郑处长推了推眼镜:“请讲。”
“第一,年息八分五厘,是否过高?据我所知,同期英国汇丰银行对华工业贷款平均利率在六分左右。”
郑处长笑容不变:“西门子提供的是一揽子解决方案,包括技术、设备、培训,非单纯贷款可比。”
“第二,设备必须从德国进口,且价格上浮百分之五十,依据何在?我查阅过近三年国际电机市场报价,同规格机组,美国通用电气的价格比西门子低两成,且愿意技术转让。”
“美国设备不适应江北气候!”一位老将领忍不住插嘴,“任先生纸上谈兵罢了!”
任少柏不理会,继续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第十一条‘自治管理权’。这意味着未来五年,这座建在江北土地、用江北税收抵押、由江北劳工建造的电厂,其核心运营权不在我们手中。如果这叫‘里程碑’,那它究竟是江北工业化的起点,还是经济殖民的开端?”
最后四个字落地,会议室里骤然死寂。
郑处长脸色涨红:“任先生慎言!这是国际合作,互惠互利——”
“互惠?”任少柏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抵押二十年烟草税,换来的是高价设备、超额利息、和丧失主导权的运营!这叫互惠?这叫不平等条约!和五十年前那些强加给我们的条款有何本质区别?”
“够了。”魏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浇下。
任少柏转头看他,胸膛因激动微微起伏。魏来坐在主位,背脊挺直如松,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得像寒潭。
“任先生,”魏来缓缓道,“你的理想很美好。但现实是,没有西门子的技术,没有这笔贷款,江北再过十年也不会有自己的电厂。没有电,机械厂是废铁,医院夜里是坟墓,学校天黑就得放学——这就是现实。”
他从手边拿起一叠文件,示意卫兵递给任少柏。“看看这个。”
那是厚厚一沓报告,纸张泛黄,显然是多年积累。任少柏接过,随手翻开一页:
民国十年十一月,江州妇幼医院。因煤油灯昏暗,助产士误判产程,产妇大出血死亡,婴儿窒息。院长备注:若有电灯照明,或可避免。
再一页:
民国十二年二月,安城机械厂夜班。工人操作蒸汽冲床,因油灯被风吹灭,左手三指被轧断。厂方记录:若有无影电灯,事故率可降七成。
又一页:
民国十三年冬,龙泉关前线野战医院。夜间手术中途油尽,军医摸黑完成缝合,伤员三日后感染身亡。军医手记:给我一盏电灯,我能多救十个人。
每一页都是血淋淋的案例,有些纸张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指印,不知是血还是药渍。翻到最后,任少柏手指微微发抖。
“你的理想,能点亮一盏手术室的灯吗?”魏来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静,却字字如刀,“能照亮一个产房吗?能救回那些因为‘没有电’而死去的人吗?”
任少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数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压得他几乎窒息。
“我……”他艰难道,“我们可以找其他途径,可以谈更好的条件,可以——”
“时间呢?”魏来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那些人等得起吗?那些今晚就可能因为难产死在黑暗里的女人,那些明天就可能因为机器切断手的工人——他们等得起你的‘更好条件’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任少柏脸上。“我掌管江北七省,三千四百万人。我要对每一口等着吃饭的嘴、每一盏等着点亮的灯负责。所以有时候,我必须选那条能最快见到光的路,哪怕它代价高昂,哪怕它……不够体面。”
任少柏死死握着那叠报告,指尖陷进纸张里。他知道魏来说的有道理,可心底那团火却烧得更旺——凭什么我们就得接受这不平等的条件?凭什么我们的未来要被这样抵押?
愤怒、不甘、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将报告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所以就要跪着求来一点光吗?!”他声音嘶哑,“魏来,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可你做的,不过是把一副枷锁换成另一副!今天抵押烟草税,明天呢?后天呢?这样换来的‘光明’,照亮的真是我们的未来,还是列强账本上又一行盈利数字?!”
话出口的瞬间,任少柏就后悔了。不是后悔话的内容,而是后悔这失控的情绪。他看见魏来的眼神骤然变冷,看见周围那些将领文官或惊愕或幸灾乐祸的脸。
但他收不回去了。
魏来一步步走回主位,脚步很稳,可任少柏能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在书案前停下,目光落在案头一只粗陶茶杯上。
那杯子很不起眼,陶土原色,未施釉彩,杯身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生手所做。杯沿还有一道细微的裂痕,用金漆小心地修补过。
魏来盯着那只杯子,很久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拿起杯子,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猛地掼在地上!
“啪——!”
脆响炸开,粗陶四分五裂,金漆的补痕在碎片上闪着刺眼的光。
满室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魏来盯着那一地碎片,胸膛微微起伏。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可怕:
“你问我为什么妥协?”
他弯腰,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握在掌心,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肤,血珠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因为这个。”
他举起那块碎片,上面金漆的补痕在灯光下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是我弟弟十岁那年,亲手给我做的杯子。他说,哥哥总喝凉茶,这个杯子厚,能保温。”魏来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近处几人能听清,“他死了十一年。这杯子我用了十一年,摔过三次,补过三次。”
他松开手,碎片掉回地上,发出轻响。
“任少柏,你要的理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个孩子做的丑杯子,可能根本不会被珍惜,因为它不完美,因为它不值钱。但在我的世界里……”他抬起眼,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碎片的锋芒里亮得骇人,“在我的世界里,这是无价的。就像那些等不起光的人命,无价。”
他不再看任少柏,转向郑处长:“合同按原计划推进。散会。”
众人如蒙大赦,匆匆起身离去,不敢多看一眼仍站在原地的任少柏。很快,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地狼藉。
窗外暮色渐浓,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那摊碎片上,金漆反射出微弱却执拗的光。
任少柏站在原地,肩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心里某个地方更疼。他看着魏来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碎片一块块捡起来,用手帕包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那一刻,任少柏忽然明白了。
有些战争,不在硝烟弥漫的前线,而在每一个不得不做的选择里。有些伤口,不在血肉之躯上,而在那些不得不亲手打碎的、珍视的东西上。
魏来包好碎片,直起身,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停留。
门开了,又关上。
任少柏缓缓蹲下身,拾起脚边最后一块碎片。陶土粗粝的质感摩擦着指尖,那道金漆的补痕在暮色中,像极了一滴凝固的泪。
他握紧碎片,尖锐的边缘刺入掌心,很疼。
但只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疼,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心里那阵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钝痛。
窗外,天彻底黑了。
没有电的帅府,开始一盏盏点亮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玻璃窗上晕开,远远看去,像一双双疲惫而固执的眼睛,在漫长的黑夜里,等待着永远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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