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注:此则记平安京秋闲之趣,距四谷町初遇阿岩怨事已一年半,京中暂歇阴翳,偏有稚妖嬉闹添乐。人妖相谑间,前尘怨苦似被烟火嬉闹冲淡,兄弟相守、市井鲜活,方是乱世里最妥帖的温软日常。)
我靠在檐下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柱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裂纹,抹茶的热气裹着院角金桂的甜香漫上来,糊在眼皮上,暖融融的,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这一年半的光景,说起来像翻一本浸了墨又沾了泪的册子——四谷町巷尾摇曳的怨灯,灯芯是阿岩未凉的执念;紫羽帖里藏着的无头怨念,那具躯体倒在町外的桔梗丛里,血把花瓣染成深紫;青鬼嘶吼着撞碎木门的深夜,木屑混着它的戾气扑在我脸上,我攥着笔墨的手抖得连字都写不工整;还有阿岩指尖淌着血的怨恨,她的指甲嵌进木桌里,留下的深痕,我至今不敢去擦……八卷怪谈记下来,砚台里的墨都像凝了寒气,笔杆握久了,指节总带着点化不开的凉。倒是难得有这样的日子,不用攥着笔墨记录那些悚人的诡事,不用半夜被町外的异响惊醒,就只是晒着太阳,听着兼光在廊下磨刀的轻响,日子淡得像这杯温吞的抹茶,却也比从前孤冷的时光,多了些实实在在的暖意。
兼光端着一碟刚烤得焦香的栗子走过来,粗陶碟子磕在我手边的石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弯腰放碟子时,腰间佩刀的刀鞘晃了晃,系在鞘上的水绿色丝带跟着垂下来,拂过石桌的纹路——那是阿秀的东西。自无头紫羽帖的事了结后,他便搬来与我同住,这丝带就从没摘过,不是刻意触景伤情,更像是把一点念想系在了身边。他总说,阿秀的性子像春日的溪水,清凌凌的,这水绿色,最衬她。我见过阿秀几面,是个眉眼温柔的姑娘,指尖总带着点草木的清香,那时兼光练刀伤了手,还是阿秀用这根水绿色丝带替他包扎的,丝带绕着他的手腕,她低头缠裹时,睫毛垂下来,像沾了晨露的桔梗。可惜命薄,终究是没能熬过那些诡谲事。兼光不提,我也不问,只是偶尔见他对着那根丝带发愣时,会默默给他添杯热茶——茶是阿秀喜欢的宇治茶,清苦里带着点回甘,就像他心里的念想,苦,却也藏着一点甜。我们兄弟俩,一个守着宫廷稗官的笔墨,记录京中一桩桩怪谈异事,一个握着刀,护着这町巷的安稳,日子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过,倒也把从前的孤冷,填了些烟火气。
安倍川的府邸就在同町,隔了三条巷弄,中间隔着几户人家的竹篱和一片种着桔梗的菜地,春日里桔梗开花时,粉紫的花瓣能顺着风飘到我家院角。他府上那些式神,我早见得熟了——有沉默寡言的纸人,指尖能捻出符纸,走路时像一片飘在风里的薄纸;有能化雾的狸猫,总爱躲在茶寮的梁上偷喝安倍川的好茶,被发现了就化作一团白雾溜之大吉;最讨嫌也最讨喜的,还是那只独眼小僧。不过是只堪堪到我膝盖的小妖,顶着个圆乎乎的脑袋,只剩一只眼睛亮闪闪的,眼周还留着一点浅淡的疤痕,听安倍川说,是幼时和别的小妖争吃食弄伤的。它偏生仗着跟安倍川相处得久,总摆着副“町内老大”的架子,说话软乎乎的,像刚断奶的稚童,却总爱叉着腰指挥府里其他式神,一会儿让纸人给它折纸鸢,一会儿让化雾狸猫给它偷町口的团子,偏偏那些式神也由着它,竟真把它当个小主子似的哄。我常去安倍川府上蹭茶,每次去,这小僧总要凑过来,扒着我的裤腿要樱饼吃,不给就蹲在门槛上,用那只独眼看我,看得人没法子,只得把随身带的点心分它一半——它吃樱饼时总爱把豆沙馅蹭在脸上,活像沾了两团墨,逗得安倍川总笑它“比藤原大人的砚台还脏”。
这日我眯着眼打盹,耳尖却捕捉到院墙外有细碎的响动——不是风吹竹篱的沙沙声,也不是野猫踩碎落叶的轻响,倒像是有什么小东西,正踮着脚扒我的木栅门,爪子挠着木头的声音,细碎又执着,还夹杂着低低的、叽叽咕咕的私语,像是在商量什么坏主意。我掀了掀眼皮,往院外瞥了一眼,只看见竹篱外晃过一团棕黄色的影子,快得像阵风。没太在意,这京町的秋日,本就多些小妖小怪出来晃悠,只要不闯进来翻东西、不惹出什么诡事,由着它们折腾便是。毕竟比起那些索命的怨魂,这些只想讨点吃食、寻点乐子的小妖,实在算不得什么。我伸了个懒腰,把茶盏往石桌里推了推,翻了个身,继续靠着木柱晒太阳,心里还想着,等会儿得把第八卷怪谈的收尾改一改,前几日记的那个水妖的故事,细节还不够周全——那水妖本是町外河边的浣纱女,被负心人推下河,怨气凝了形,却总在夜里帮迷路的孩童引路,这点温柔,该记下来才是。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天边还浮着一点鱼肚白,我便揣着刚整理好的第八卷怪谈卷轴往皇宫去。出门时,兼光正在院角练刀,刀光掠过晨光,冷冽的银光裹着一点暖意,水绿色的丝带在鞘上飘得轻,像一缕绕在刀上的春水。他的动作利落,劈、砍、收,一气呵成,却总在收刀时,下意识地抚一抚那根丝带,指尖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指尖划过丝带的纹路,那是阿秀绣的细碎桔梗纹,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她攒了好几夜绣出来的。我没喊他,只是拎着鞋走到巷口,踩着微凉的石板路等他,巷口的早点摊已经支起来了,摊主是个手脚麻利的老婆婆,见了我便笑着递上一个刚蒸好的红豆糕,“藤原大人,今日也去宫里?尝尝老婆子的红豆糕,甜滋滋的,压一压你那些怪谈的寒气。”我接过来,谢了她,捏在手里暖乎乎的,等兼光练完刀,一同往町外走。
刚出巷口,就撞见安倍川披着件浅青色的外袍,慢悠悠地往町外的茶寮走,手里还拎着个装着茶点的食盒,想来是去买晨间的新茶。他见了我,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藤原大人今日倒是早,莫不是又赶着去宫里交那怪谈册子?再晚些,怕是要被左大臣催着要了。”
我点头应着,把红豆糕递给他一块,与他并肩走在石板路上,晨间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混着路边野菊的清香。“再不交,左大臣怕是要派人来我家搬笔墨了。”我打趣道,咬了一口红豆糕,甜香漫在舌尖,“倒是你,府上的小僧昨日还扒着我家门要樱饼,今日怎没见它跟出来?莫不是被你罚了?”
安倍川闻言,无奈地笑了笑,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食盒里的茶点撞出轻响:“那小家伙昨日闹了半晌,说要出门寻什么‘好玩的东西’,我拦了几句,说它前日刚把府里的符纸撕了折船,该安分些,它倒闹起脾气,蹲在廊下不吃饭,还把我刚泡的茶打翻了。许是今日趁我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了,不过也无妨,它性子虽闹,却也懂分寸,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我只当是孩童心性,随口应了两句,全然没往心里去。谁能料到,这“懂分寸”的小僧,竟把“乱子”闹到了我家门口,还闹得比从前所有小妖加起来都凶。
晌午时分,日头偏了些,暖融融地晒在背上,我和兼光处理完各自的事——我交了怪谈册子,兼光去町署报备了近日的町内巡查情况,与安倍川一同往回走。刚走到我家巷口,就闻见一股墨汁混着尘土的味道,还夹着点樱饼的甜香,兼光先皱了眉,脚步顿了顿,抬手指了指我家的方向,声音里带着点哭笑不得:“兄长,你闻,是不是有什么不对?这墨汁味,怕是你那砚台又遭了殃。”
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不妙,加快脚步往院里走,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推开木栅门的瞬间,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好的院子,竟像是被一群野小子洗劫过一般,比去年青鬼闯进来时还要乱。
纸拉门被划得七零八落,黑糊糊的手印和爪印密密麻麻地糊在上面,小的是小僧的手印,圆乎乎的,只缺了一根手指的印子;大的是福吉的爪印,带着点尖锐的勾,墨汁顺着门框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了一小滩,还沾着几根棕黄色的猫毛和小僧的灰布僧衣碎屑;我前日刚浆洗好的棉被,被扯得棉絮乱飞,一半挂在竹架上,一半掉在地上,沾了满是尘土,连被面上绣的几枝菊纹,都被扯得脱了线,那是阿母生前用剩下的丝线绣的,针脚细密,如今却乱得像一团枯草;案上的砚台翻倒在地,浓黑的墨汁染黑了半幅我刚写了开头的第九卷怪谈草稿,那些刚落纸的字迹,糊成一片,连辨认都难,砚台的边缘还磕了个小口,那是我祖父传下来的旧物,陪了我十年,从没伤过分毫;廊下那盆我养了许久的菊盆栽,碎了一地,陶片混着泥土和花瓣,散了满廊,我前日刚给它施了肥,本想着秋日能开得盛些,如今只剩几片残瓣沾着墨汁;甚至连我藏在檐下木匣里的樱饼,都被翻了出来,空匣子敞着口,里面只剩几块碎掉的饼渣,想来是被那两个“罪魁祸首”啃得干干净净,匣沿还留着福吉圆乎乎的牙印,深得嵌进了木头里。
更让我气结的是,兼光靠在廊下的佩刀,竟也被它们扒拉到了地上,刀鞘上的水绿色丝带松了大半,垂在地上沾了墨汁,兼光平日里宝贝得紧,连摸都不让我碰一下,如今却被糟践成这样。我甚至看见小僧的独眼罩掉在刀边,布面上沾了豆沙馅,想来是它啃樱饼时蹭的,还顺手把眼罩丢在了刀鞘上。
而那两个罪魁祸首——独眼小僧和一只圆滚滚的狸猫,正僵在庭院中央的桂花树下。小僧缩着脖子,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樱饼,独眼里满是怯意,耳朵耷拉着,像被霜打了的桔梗;那只狸猫倒横得很,叉着腰,圆滚滚的肚子挺得老高,一身棕黄色的毛沾了墨汁和棉絮,活像刚从墨缸里滚了一圈又扎进了棉堆,却依旧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倒像是我闯了它的地盘,扰了它的好兴致,尾巴还不耐烦地扫着地面,扫得桂花落了一地。
“藤原大人……不是故意的……”小僧先开了口,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哭腔,手里的樱饼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了层尘土,豆沙馅蹭在了青石板上,像一滴晕开的墨。
我指着满院狼藉,气不打一处来,声音都抖了,手里的卷轴攥得咯吱响:“我平日里给你带的樱饼、栗子大福,全喂了白眼狼!还带这么个肥家伙来祸祸我家!我这纸拉门是上月刚换的,花了我三钱银子;这棉被是阿母生前给我缝的,全京都找不出第二床;这砚台是我用了十年的旧物,是祖父留给我的念想——你倒好,全给我糟践了!还有兼光的刀,你也敢动?他平日里练刀,砍青鬼都没舍得让刀鞘沾一点灰!”
那狸猫立刻炸了毛,圆肚子气得一鼓一鼓,连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活像一只扎了刺的栗球:“我叫福吉!才不是肥家伙!我只是骨架大!你这大人也太小气了!不过是玩了会儿棉花,踩了踩墨汁,至于这般凶巴巴的?我在山里打滚,比这闹得厉害多了,踩坏了山神的供桌,山神也只是敲了敲我的头,哪像你,喊得像被怨魂缠了身!”
“玩?”我气得跳脚,指着被扯烂的棉被,木屐差点踢到地上的菊陶片,“这是玩?我的草稿!我的砚台!我的樱饼匣子!还有兼光的刀!你赔得起?别说你是只小妖,就算你是安倍川府上的贵客,也不能这么糟践人的东西!我这院子,连阿岩的怨魂来的时候,都没敢这么闹!”
“赔就赔!”福吉梗着脖子,爪子在地上扒拉了两下,扒拉出几颗沾了泥土的栗子,往我脚边一推,栗子滚到我木屐边,沾着的土掉在鞋面,“我捡的栗子全给你!足足七颗!都是我藏在山里的树洞三天的好栗子,晒得干干的,比你那甜腻腻的樱饼好吃多了!我还能给你舔砚台,把墨汁舔干净,保证和新的一样!”
我看着脚边那几颗灰扑扑的栗子,栗子壳上还沾着点草屑,一口气差点没噎死,胸口堵得慌,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兼光在一旁伸手拉我的胳膊,他的手都在抖,指节绷得发白,不用看也知道,这小子是憋笑憋得厉害,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却还装着严肃的样子:“兄长,别与它置气,”他忍着笑,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点颤音,“不过是两只小妖罢了,闹闹也就罢了,回头我帮你收拾,纸拉门我去町口找木匠换,棉被我拿去町西的浆洗坊,让老板娘仔细浆洗,砚台也能找町北的石匠修,我的刀没事,不过是沾了点墨,擦一擦就好……”
“你还帮它?”我转头瞪兼光,眼睛都红了,“我的院子!我的东西!你倒好,胳膊肘直接拐到町外去了!它把你的丝带都弄脏了,你还帮它说话?”
兼光被我一瞪,立刻收了笑,却还是忍不住抿着嘴,肩膀微微抖着,低头看了看刀鞘上的水绿色丝带,伸手轻轻拂了拂上面的墨渍,眼里竟漾着点笑意:“无妨,丝带脏了,我再洗便是,阿秀性子软,若见了这小妖,怕是还会给它塞栗子吃。”
安倍川背过身去,我瞥见他的肩膀抖得比兼光还厉害,手捂着嘴,怕是笑得直不起腰了,连他手里的茶盒都晃得响。待他笑够了,才转过身来,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咳了两声,看向那只独眼小僧,语气里却藏着点笑意:“小僧,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带着福吉来藤原大人府上胡闹?若是不说清楚,我便罚你三日不许吃樱饼。”
小僧见安倍川问了,这才耷拉着脑袋,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吭哧吭哧地把事情说了个明白——原来这只叫福吉的狸猫,前几日在町外的河边捡了个青釉茶壶,里面藏着它的弟弟福袋,福袋贪玩,钻进茶壶里出不来,福吉搬不动茶壶,只能守在河边。结果那日我路过河边,见这茶壶青釉纹路好看,便随手捡了去,搁在了中庭的角落,全然没发现里面藏着只小狸猫。福吉找了许久,问遍了町里的小妖,才打听到茶壶在我家,昨日扒着我家门时,正好撞见出门的小僧,便求小僧帮忙偷回茶壶。小僧本想着帮福吉拿回茶壶就走,谁知进了院子,见我晾在竹架上的棉被软乎乎的,看着就暖和,便忍不住扑上去打滚,福吉也跟着凑趣,俩小家伙在棉被上踩来踩去,把棉絮都踩松了。玩疯了之后,又撞见案上的墨汁,小僧想起安倍川写符纸时用墨汁,便蘸着墨汁在纸拉门上画画,画了歪歪扭扭的太阳和桔梗,福吉也跟着用爪子沾墨,在上面踩满了爪印。后来又翻出了我藏的樱饼,吃够了玩够了,竟把“拿茶壶”的正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听见我回来的脚步声,才慌慌张张地躲在桂花树下,结果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我听着小僧的话,又气又笑,气的是这俩小家伙把我家闹得底朝天,笑的是它们竟为了这点小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把正事忘得精光。安倍川指了指中庭的角落——那里果然摆着我前几日捡的青釉茶壶,壶口还沾着点樱饼的碎屑,想来是福吉偷偷扒着壶口舔的,墨汁还蹭在了壶身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圆圈。福吉一见那茶壶,立刻忘了跟我置气,扑过去扒着茶壶喊,声音都急了:“福袋!福袋!我来救你了!你别害怕,我这就把你放出来!”
它用爪子费劲地扒开茶壶盖,指甲抠着壶沿,差点把青釉抠掉一块,里面竟真的钻出来一只比它小一圈的狸猫,毛色和它一模一样,只是更瘦些,怯生生地缩在壶里,身上还沾着点樱饼渣,见了福吉,才“喵呜”似的叫了一声,细声细气的,跳出来蹭福吉的肚子,福吉立刻把它护在身后,生怕我骂它。俩狸猫凑在一起,你蹭我我蹭你,圆滚滚的身子挤在一起,倒也有几分憨态可掬。
我瞅着这对狸猫兄弟,没忍住吐槽,语气里的火气消了大半:“福吉?福袋?这名字倒和你们的肚子一样,又圆又俗,亏你们想得出来,就不能取个雅致些的,比如桔梗、青砚之类的?”
福吉刚要回嘴,张了张嘴,却被安倍川抬手拦下。他看向福吉和福袋,语气温和,像哄自家孩子:“你们兄弟二人无家可归,总在町外游荡也不是办法,山里的冬天冷,怕是熬不过去。若不嫌弃,便留在我府上做式神吧,管吃管住,每日都有栗子和团子吃,只是不许再这般胡闹,尤其是不许再去藤原大人府上捣乱,可知道?”
福吉和福袋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安倍川,再看了看我,福吉先点了点头,圆脑袋点得像捣蒜,又把福袋往身后护了护,小声道:“只要有栗子吃,不挨骂,我就不闹……不过,我得先跟藤原大人道歉。”它说着,迈着短腿走到我面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圆滚滚的身子重心不稳,差点摔在地上,爪子还扒住了我的裤腿,“对不起,藤原大人,我不该糟践你的东西,我的栗子都给你,下次我去山里给你捡更多栗子赔罪,捡最大最甜的那种。”
小僧也跟着凑过来,鞠了个躬,独眼里的怯意散了些,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蜜饯,递到我面前:“藤原大人对不起,我不该带福吉胡闹,我把我藏在枕头下的蜜饯都给你,是安倍川大人前日给我的,甜得很。”
看着它们这副模样,一个举着栗子,一个递着蜜饯,圆乎乎的身子都带着点狼狈,脸上还沾着墨汁和豆沙馅,我纵有再多火气,也发不出来了。说到底,不过是两只小妖的稚拙胡闹,比起四谷町怨灯里淌着血的怨恨,比起紫羽帖里无头鬼魂的嘶吼,这点闹腾,实在算不得什么。我摆了摆手,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罢了罢了,栗子蜜饯我不要,只求你们往后别再闯我家院子,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折腾。兼光的刀鞘,你们也得帮着擦干净,不然他饶不了你们。”
俩小家伙立刻喜笑颜开,福吉拉着福袋,和小僧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爪子比划着,想来是在商量往后去哪里玩,是去安倍川府上折纸鸢,还是去町外的河边捡石子。安倍川唤来府上的式神,纸人式神飘过来,指尖捻出干净的布巾,默默擦着纸拉门上的墨印,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木头;化雾狸猫化作一团白雾,卷走了地上的墨渍和棉絮,白雾散后,青石板竟干净得发亮。那些式神动作麻利,不过半刻钟,翻倒的砚台被扶起来,碎掉的菊盆栽被清理干净,沾了墨的纸拉门被拆下来,连地上的墨渍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兼光也去屋里拿了新的纸拉门,动手安装,他系在刀鞘上的水绿色丝带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着,阳光落在丝带上,漾开一点温柔的光泽,他擦丝带时,指尖的动作依旧轻柔,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我知道,他心里还记着阿秀,只是这份记挂,没化作沉郁的悲戚,反倒成了一点温柔的念想,像这秋日的阳光,暖而不灼。
安倍川见院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便邀我和兼光去他府上喝新茶,说是刚从宇治买来的新茶,清冽得很。我应了,临走时,瞥见福吉偷偷绕到石桌旁,踮着脚往我的茶盏里塞了几片新鲜的桂树叶,叶片还带着露水,想来是记恨我骂它“肥家伙”,故意捣的鬼,塞完了还贼兮兮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躲到小僧身后。我没戳穿,只是心里想着,这小妖倒也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像极了幼时偷藏我笔墨的兼光。
到了安倍川府上,刚坐下喝了两口茶,茶的清冽混着栗子的甜香漫在舌尖,就听见院外传来小僧和福吉的打闹声,还有福袋怯生生的叫声,夹杂着纸人式神无奈的叹气声——想来是小僧又指挥纸人给它折纸鸢,纸鸢折坏了,它便和福吉追着纸人跑,福袋跟在后面,跑得跌跌撞撞,连爪子都磨红了。安倍川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里却满是笑意:“怕是又在追着府里的纸人玩了,由着它们吧,左右京中太平,让它们闹闹,也添些生气。总比记着那些怨憎的事,要好得多。”
我端着茶盏,看着院外洒进来的阳光,光斑落在茶盏里,晃得人眼暖,听着小妖们的嬉闹声,又想起一年前四谷町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巷尾,只有怨灯的冷光,昏黄的,映着阿岩苍白的脸;只有女人的哭嚎,凄厉的,绕着巷弄不散;只有沾血的脚印,深的,嵌在青石板上,怎么擦都擦不掉。而此刻,身边有兼光陪着,他手里剥着栗子,指尖偶尔拂过刀鞘上的水绿色丝带;有安倍川的热茶,清冽的,压下了墨汁的寒气;有小妖们闹腾腾的笑声,鲜活的,像春日里淌过町巷的溪水。竟让人觉得,那些浸在血泪里的故事,终究是落了幕,而人间的暖意,总比怨憎要绵长。
待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偏西,兼光已经把棉被拿去浆洗了,新的纸拉门也装好了,院角的桂花落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像铺了一层金箔。我端起那杯被福吉塞了树叶的茶,喝了一口,树叶的涩味混着抹茶的清香,竟也别有一番滋味,桂叶的甜香漫在舌尖,像偷尝了一口秋日的甜。我忍不住笑出声,兼光听见了,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刚烤好的栗子,栗子壳裂了口,露出金黄的果肉,他的刀就靠在门边,水绿色的丝带被洗得干干净净,在晚风里飘着:“兄长,可是想起什么开心事了?”
“没什么,”我剥了颗栗子,递给他,栗子的甜香沾在指尖,“只是觉得,这日子,倒比从前有意思多了。”
兼光接过栗子,指尖又下意识地抚了抚刀鞘上的水绿色丝带,眼里漾着一点温柔的笑意,像盛了一捧秋日的阳光:“是啊,有意思多了。”
秋风卷着金桂的甜香,漫过竹篱,漫过巷弄,远处传来福吉和小僧的嬉闹声,还有安倍川无奈的呵斥声,“小僧!别把纸人撕了!”“福吉!不许偷我的茶点!”。我忽然觉得,那些该记下来的,不只是怪谈里的诡谲与怨憎,还有这些鲜活的、热腾腾的日常——毕竟,怪谈终会被时光磨淡,而人间的烟火,总会在町巷里,一直燃着,像院角的金桂,年年秋日,都甜得漫进骨子里。
傍晚时,我坐在石桌前,铺开新的纸卷,研了新墨,墨香混着桂香,绕在笔尖。开始写第九卷怪谈,笔尖落在纸上,不再是冰冷的怨与恨,而是带着点暖意的、小妖胡闹的故事,写小僧的独眼,写福吉圆滚滚的肚子,写它们踩在纸拉门上的墨印,写兼光刀鞘上的水绿色丝带,写这秋日里,漫在町巷里的甜香。我想,等写完这一卷,便去町口买些樱饼,多买些豆沙馅的,给福吉和小僧送去——左右日子太平,偶尔纵容一下这些小家伙,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这人间的甜,本就该分一些给这些闹腾的小妖,也分一些给记挂着温柔念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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