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粘稠的、重复的、伴随着钝痛与虚脱的循环中缓慢爬行。
林啸被允许离开“摇篮”的时间极短,范围也仅限于巢穴最深处这片被称为“圣巢腔室”的有限空间。这里的一切都由脉动的活体组织构成,墙壁、地面、穹顶都在缓慢地呼吸、蠕动,空气里永恒弥漫着原生质甜腥与生物组织分泌物混合的复杂气味。超过一定界限,他与母巢核心的链接就会变得不稳定,K-7会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他身边,用那双幽蓝的光点和毫无波澜的意识传输,“建议”他返回“摇篮”区域。
他的活动,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是在一个巨大、温热的生物内脏里进行有限的放风。
大部分时间,他被迫浸泡在“摇篮”那淡金色的浆液中。原生质的注入不再是初次那样汹涌,而变成了一种持续的、无法摆脱的渗透。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被当成了一个精密的转化炉——吸收养分,按照某种刻在基因深处的模板,孕育、成形、然后……产出。
每一次“生产”都伴随着强烈的生理反应。腹部会变得异常沉重、鼓胀,内部的“卵”们仿佛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想要挣脱束缚。那种下坠的、撕裂般的钝痛会达到顶峰,让他冷汗涔涔,腰部的酸软无力更是雪上加霜,仿佛支撑身体的骨骼已经化成了脆弱的胶质。
K-7会精准地把握时机,用它的辅助肢引导、协助(或者说,强制)林啸将那些或大或小、包裹着粘滑薄膜、已经具备坚硬外壳的虫卵排入“摇篮”内特定的、如同蜂巢般的凹槽中。虫卵落入凹槽的瞬间,会被池底伸出的柔软触须接住,迅速运走,送往专门的孵化腔。
完成一次“生产”,巨大的体力消耗和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会瞬间将他淹没。他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瘫在池中,任由更浓稠、更高能量的原生质注入,强迫他的身体进入下一个恢复与孕育的周期。
他试过反抗。试过在“摇篮”中僵直身体,拒绝配合那生理性的推送;试过在意识中疯狂呐喊、咒骂,搅乱K-7接收到的精神信号;甚至试过偷偷尝试断绝与原生质的主动链接,让自己陷入虚弱——一种畸形的“绝食”。
虫族的应对高效、精准且冷酷。
当他拒绝“生产”时,K-7会平静地加大“摇篮”底部某种生物脉冲的强度,那脉冲直接作用于他的神经和肌肉,引发不受控制的、类似分娩的剧烈收缩,强行完成流程。当他精神波动异常时,那冰冷的神经探针会再次落下,强行“抚平”他的情绪,带来更深的麻木与顺从。而当他试图让自己虚弱时,“摇篮”会直接切换到强制供养模式,更高浓度的原生质会强行灌入,不仅带来更强烈的饱胀感,甚至开始主动侵蚀、同化他体内那些“不稳定”的细胞组织,带来针扎般的细微痛楚。
几次下来,林啸明白了:在这具身体里,在这座虫巢中,他的意志微不足道。他就像一台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生物机器,任何偏离程序的行为,都会立刻招致系统的“矫正”。
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虫王阿迦雷斯那隔空投来的、冰冷猩红的注视。
只要他的“产出效率”出现任何可以被量化的下滑,或者产出的虫卵基因序列出现哪怕最微小的、不符合“最优”模板的波动,那道恐怖的意识就会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他的精神世界,留下清晰的警告印记。没有言语,只有纯粹的、带着杀戮气息的审视压力,仿佛在无声地倒数着他作为“合格母体”的剩余价值。
整个虫群,似乎都在这无形的压力下,用一种混合了本能敬畏与资源评估的目光“看”着他。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巢穴意识网络的边缘,那些高等虫族断断续续的交流碎片。它们讨论“基因稳定性参数”、“变异概率矩阵”、“母体能量转化效率曲线”……冰冷的数据流中,偶尔会夹杂着关于“是否需要引入外部优质基因源进行强制性融合实验”的片段。
他成了一个被圈养的、珍贵的、同时也是被时刻监控着的基因库和生育机器。孤独和绝望如同“摇篮”里的原生质,无孔不入,几乎要将他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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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一个“放风”时段。
那次“生产”的是一批需要较高能量层级的“刺蛇”幼虫卵,消耗巨大。完成后,林啸感觉自己的腰仿佛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绵延不绝的酸软和空洞的疲惫。他被允许离开“摇篮”,在腔室边缘慢慢踱步,试图让僵硬的身体恢复一点点知觉。
他扶着湿滑温热的肉壁,蹒跚地走向腔室深处一个光线更暗的角落。这里堆积着一些无法被母巢完全吸收循环的有机质残骸——可能是孵化失败的卵壳碎片,或者某些低等虫族单位自然死亡后未被彻底分解的部分。气味不太好闻,带着腐败的酸气,但也因此,平日里几乎没有虫族会靠近这里。
林啸只是想找个稍微远离“摇篮”那无处不在的甜腥气的地方,喘口气。
就在他靠着一块相对干燥的、甲壳质感的废弃物坐下,揉着酸痛的腰眼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巢穴背景嗡鸣完全掩盖的摩擦声,传入了他敏锐了许多的耳中。
不是虫族活动时那种甲壳碰撞或能量流动的声音。更像是……某种东西在残骸缝隙里艰难挪动,刮擦着粗糙表面的声音。
林啸立刻警觉起来,疲惫感被瞬间驱散了几分。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扫向声音来源的阴影深处。
在那堆腐败残骸的底部,几片碎裂的巨大甲壳交叠形成的狭窄缝隙里,他瞥见了一抹暗淡的颜色。
他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一些,借着远处肉壁脉动的微弱荧光,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只虫族。但和他见过的任何虫族都不同。
它很小,比最低等的工蜂还要小上一圈,蜷缩在缝隙里,几乎和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它的甲壳不是常见的深黑、暗红或幽蓝,而是一种毫无光泽的、近乎灰败的土棕色,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纹和明显的缺损,像是被粗暴地摔打过。左前肢的关节扭曲成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几条用于精细操作的细小辅助肢断了一半,无力地耷拉着。最触目惊心的是它的背部——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贯穿了它的大半个背甲,伤口边缘参差不齐,露出下面颜色暗淡、蠕动缓慢的肌肉组织,甚至能看到一点破损的内脏轮廓。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渗出一点点粘稠的、颜色浑浊的体液。
一只残次品。一只在虫族严苛的优胜劣汰法则下,本该在破壳瞬间就被处理掉,或者被同类当作资源回收吞噬掉的、不合格的、被遗弃的兵虫。
它似乎察觉到了林啸的靠近和视线,原本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努力想要向缝隙更深处缩去,却因为伤势牵动,发出了一声虚弱的、甲壳摩擦的“咔嗒”声,身体僵住了。
然后,它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林啸对上了一双复眼。
和他见过的所有虫族复眼都截然不同。不是虫王阿迦雷斯那充满压迫感的猩红,不是K-7那种冰冷无机的幽蓝,也不是其他高等虫族眼中那种整齐划一的、执行命令时的光芒。这双复眼,色泽黯淡,边缘甚至有些浑浊,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然而,就在那浑浊的、仿佛即将熄灭的复眼深处,中心的位置,却顽强地闪烁着一点极其微弱的、颤巍巍的……
淡金色的光。
那光芒太微弱了,时明时灭,仿佛风中的残烛,随时会彻底消失。但它存在着。而且,那光里透出的,不是虫族意识网络中那种整齐、冰冷、服从的意志,而是一种……茫然的,带着痛苦,却又夹杂着一丝近乎本能求生欲的、微弱的光芒。
它像是一个错误,一个漏洞,一个从虫族冰冷严整的秩序中意外掉落出来的、残缺的碎片。
残次品似乎判断出自己无法逃脱,放弃了后退的努力,只是将伤痕累累的身体更紧地蜷缩起来,那点微弱的淡金色光点警惕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林啸,身体因为恐惧或伤痛而微微发抖。
鬼使神差地,林啸没有呼叫K-7。他甚至下意识地收敛了自己因为紧张而可能散发出的精神波动。他慢慢、慢慢地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酸软的腰部又是一阵抗议的抽痛——然后,他伸出了手。
不是虫族那种带有功能性爪刃或吸盘的肢节,而是属于人类林啸的、五指分明、皮肤因为长期浸泡而略显苍白皱缩的手。
他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残次品发出了更加清晰的、带着威胁和恐惧的低鸣,但那鸣叫虚弱得可怜,更像是一声哀鸣。它试图抬起相对完好的右前肢做出防御姿态,却只抬起了一半就无力地垂下。
林啸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他的指尖,轻轻地、几乎是用触碰羽毛的力度,搭在了残次品相对完好的右前肢上臂的甲壳上。
触感冰冷、粗糙,布满细小的划痕和凹陷,还能感觉到甲壳下细微的、不稳定的震颤。
“你……”林啸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和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同类相怜的颤抖,“疼吗?”
残次品整个身体猛地僵硬了。复眼中那点淡金色的光剧烈地闪烁、明灭了几下,如同受到巨大刺激的短路灯泡。它那简单的思维似乎完全无法处理当前的情况——高高在上的“陛下”,没有带来毁灭或召唤清理者,反而用这种陌生的方式接触它,问了一个它或许从未理解过含义的问题。
过了好几秒,就在林啸以为它不会回应,或者根本无法理解时,他感觉到指尖下的甲壳,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幅度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摇头。
林啸的心脏,像是被那微弱到极点的动作,轻轻撞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个残次品是怎么侥幸存活下来,又是怎么拖着如此重伤的身体,躲过巢穴的日常清理和回收机制,溜到这最深处、相对“安全”但也资源匮乏的角落来的。是母巢监控网络的漏洞?是它那点微弱的、异常的生命信号被忽略了?还是纯粹的、渺茫到不可思议的运气?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在这个冰冷、残酷、视他为工具和资源的虫巢里,在这个他孤独绝望到几乎窒息的地方,他遇到了另一个同样被遗弃、挣扎求生的存在。一个眼神里没有贪婪评估,只有茫然痛苦和微弱求生欲的存在。
哪怕它是一只虫子。一只残破的、丑陋的、朝不保夕的虫子。
林啸缓缓收回手,没有试图再做更多。他只是蹲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它一会儿。残次品也渐渐停止了颤抖,那点淡金色的光虽然依旧微弱,却似乎稳定了一些,不再剧烈闪烁,只是沉默地回望着他。
远处,“摇篮”的方向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能量流动改变的波动。那是K-7可能在调整参数,或者准备进行下一轮维护的征兆。
林啸知道,他该回去了。
他撑着酸软的膝盖,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阴影中那双带着淡金微光的复眼,然后转身,拖着依旧疲惫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回那片散发着甜腥气味的、淡金色的“牢笼”。
但这一次,他空洞的胸腔里,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绝望的东西。
很轻,很渺茫。
像风中残烛的那一点微光。
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在心里。
叫它,“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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