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注:此则记藤原宅侧荷池之事,始于夜鼓惊梦,终于旧物归魂,其间稚念凝灵,人心有惧有悟,足见凡物藏情,岁月未改初心,一念守护,可越尘嚣千载。)
砚台里的墨汁刚研磨好,尚未落下一笔,院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不是风声穿竹的呜咽,也不是虫豸的低鸣,而是“咚、咚、咔啦——咚、咚、咔啦——”的节奏,沉闷又带着些微木质碰撞的脆响,断断续续,从庭院东侧的荷花池方向飘来,混着夜露滴落荷叶的轻响,在寂静的戌时里格外清晰。
我是藤原兼房,四十三岁,仍当着这宫廷稗官,专司记录京中四方的神鬼怪谈。自前番狐狸嫁女之事了结后,府中倒也清静了些时日,砚台里的墨汁不再轻易凝冻发黑,烛火也安稳了许多,本以为能好生整理些旧卷,却没成想,这安稳日子才过了半月,便又被这不速之客打破了。
起初,我只当是错觉。许是连日整理卷轴累了,耳畔生了幻听,便揉了揉眉心,重新执起狼毫。可那声音却不肯罢休,依旧隔着纸拉门钻进来,执着地在檐下盘旋。我耐着性子写了两行字,那“咚咔啦”的声响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人握着什么东西,在荷池边反复敲击,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搅得人根本无法静心。
“真是晦气。”我低骂一声,搁下狼毫起身,伸手去拉纸拉门。许是夜色渐深,木轨受潮发涩,指尖刚用力,脚下不知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栽去,“咚”的一声撞在门框上,额头磕得生疼,整个人狼狈地摔坐在地,木屐也飞出去一只。
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我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正要爬起来,却突然发现,那烦人的声响竟消失了。庭院里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更夫梆子声。我愣了愣,扶着门框慢慢站起身,探头往荷池方向望去。月色如水,洒在池面的荷叶上,泛着淡淡的银光,池边空荡荡的,连只夜鸟的影子都没有,仿佛方才的声响真的是我的幻觉。
“许是真的累了。”我喃喃自语,捡起木屐穿好,揉着额头回了屋,只当是一场虚惊。可我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第二日戌时刚至,那“咚、咚、咔啦”的声响准时响起,依旧是从荷池方向传来,比昨夜更清晰了些,像是离屋子又近了几分。我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黑斑。这一次,我不敢再当作错觉,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那声音规律得很,不像是风动,倒像是某种玩具发出的声响,只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在夜里听来,格外疹人。
我缩在屋中,点亮了桌上的两盏烛火,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墙壁上的影子忽大忽小,竟莫名想起了四谷町阿岩那扭曲的黑影。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襟,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带着砚台里的墨汁都仿佛凝了一层薄冰。这平安京的妖异诡事,怎么就总缠上我这不起眼的稗官?
第三日夜里,声响依旧。这一次,它不再局限于荷池边,竟像是慢慢移动到了庭院中央,离我的卧房越来越近。“咚咔啦——咚咔啦——”,每一声都像是在耳边响起,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气,顺着纸拉门的缝隙钻进来,冻得我指尖发麻。我一夜未眠,睁着眼睛到天明,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那声响才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连续三夜被骚扰,我早已是心神不宁,白日里昏昏沉沉,连抄写卷轴都频频出错。同僚见我面色憔悴,问我是否染了风寒,我只得含糊其辞,总不能说自己被不明声响缠上了,传出去未免太过荒唐。可这恐惧像藤蔓一样缠在心上,越缠越紧,让我连在自己家中都坐立难安。
第四日夜里,戌时的梆子声刚响过,那该死的“咚咔啦”声准时响起,这一次,竟直接到了卧房门外!我再也忍不住了,积压了三日的恐惧瞬间化作怒火,猛地拍案而起,一把拉开纸拉门——许是动作太急,脚下又一个趔趄,“噗通”一声摔在门槛上,手肘磕在坚硬的木头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混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我顾不上疼痛,捂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空荡荡的庭院怒吼,“有本事出来!躲在暗处算什么本事!别再来烦我了,混蛋!”
我的吼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连远处的犬吠都被惊动了。喊完这几句,我喘着粗气,警惕地盯着庭院各处,荷池边的荷叶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廊下的灯笼泛着昏黄的光,连只虫豸的影子都没有。奇怪的是,随着我的怒吼,那“咚咔啦”的声响竟真的消失了,庭院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声。
我愣在原地半晌,又骂了几句狠话,见确实没了动静,才揉着发疼的手肘回了屋,心里又气又怕,却也隐隐松了口气。或许是被我骂跑了?这般想着,竟也渐渐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本以为这场闹剧就此结束,可第五日夜里,戌时刚到,那熟悉又刺耳的“咚咔啦”声再次响起,依旧是在卧房门外,比昨日更执着,仿佛在无声地抗议我的怒骂。我瞬间僵在床上,一股绝望涌上心头——这东西,竟是甩不掉的吗?
第六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便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连早膳都没吃,就匆匆冲出了家门,直奔弟弟兼光的府邸。一路上,我脚步不停,心里满是焦灼,只盼着能快点到兼光家,离那诡异的声响远一点。兼光是天皇身边的侍卫,性子沉稳,府中守卫也严密,总比我那空荡荡的宅子要安全些。
赶到兼光府邸时,恰好遇上他刚从宫中当值回来,一身侍卫制服尚未换下,腰间佩刀还泛着冷光。见我神色慌张、衣衫凌乱,面色更是憔悴得不成样子,兼光连忙上前扶住我,皱眉问道:“兄长,这是怎么了?竟慌成这般模样?”
我瘫坐在廊下的木椅上,喝了半盏热茶,才缓过劲来,将这几日夜里被诡异声响骚扰,甚至摔了两跤、忍不住怒骂“混蛋”的糗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语气里满是委屈与恐惧。
兼光素来沉稳,听完我的叙述,先是面色凝重地沉思片刻,可当听到我两次摔在门槛上,还对着空庭院破口大骂“混蛋”时,终究没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连忙抬手掩住口鼻,轻咳两声掩饰:“兄长……竟还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我又气又急,却也知道他不是恶意,只是实在忍不住,“那声响真的邪门得很,连你这府里,我都怕它追过来!”
兼光收住笑意,神色重新变得严肃:“兄长且在我府中安心住下,此事绝非寻常,待我想办法解决。”
当日夜里,我在兼光府中睡得格外安稳,没有那烦人的“咚咔啦”声,也没有刺骨的寒气,直到天光微亮才醒来。我心中窃喜,以为那东西只跟着我在自家宅中,便想着再多住几日,等风头过了再回去。
可谁曾想,第七日夜里,我刚躺下没多久,那熟悉的“咚咔啦”声竟又在兼光府的庭院里响起!虽然声音遥远,却清晰可辨,带着一股顽固的执着,穿透夜色而来。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冰凉——这东西,竟然还能跟着我到弟弟家?
这下,连兼光都沉不住气了。第八日一早,他见我形容枯槁,便直言道:“兄长,此事绝非寻常,恐怕是撞上了什么灵物。不如请阴阳寮的人来看看?”
我闻言,不由得纳闷:“阴阳寮的人?安倍晴明大人此刻正在宫中为妃子祈福,哪里有空闲来管我这等小事?”
“兄长忘了,晴明大人座下还有几位弟子,皆是精通阴阳之术的能人。”兼光道,“我曾在宫中与晴明大人的弟子安倍川见过一面,他虽年轻,却颇有手段,不如我派人去请他来试试?”
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我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忐忑。阴阳师虽能驱邪避凶,可我连这声响究竟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得很,像是在哪里听过,可任凭我怎么回想,都想不起半点头绪,只余下一股模糊的亲切感,与这诡异的氛围格格不入。
次日一早,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了自己家。刚推开府门,便见庭院空空荡荡,心中正有些发慌,忽闻门外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竟是兼光带着一位身着素色狩衣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兄长,我带安倍川大人来了。”兼光走上前说道。
我连忙迎了上去,只见那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清俊,额间点着一枚淡红色的咒印,眼神锐利而沉稳,周身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肃穆之气,正是安倍晴明的弟子安倍川。
安倍川对着我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失疏离:“藤原大人,久仰大名。兼光大人已将府上的异状告知于我,今日特来相助。”
我连忙回礼:“有劳安倍大人了,此番之事,实在是叨扰了。”
三人寒暄了几句,安倍川便抬步踏入府中。可刚跨过门槛,他的脚步突然一顿,眼神瞬间变了,原本平和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锐利的目光直直望向庭院东侧的荷花池,沉声道:“不对劲,问题就出在那片荷花池。”
我与兼光对视一眼,皆面露诧异。那荷花池是我幼时便有的,平日里除了下人打理,极少有人靠近,怎么会是问题的根源?
我们跟着安倍川来到荷花池边,池水清澈,荷叶亭亭玉立,粉色的荷花正开得娇艳,看上去与寻常荷花池并无二致。安倍川蹲下身,从池边捡起一片新鲜的荷叶,指尖凝起淡淡的白光,口中低声念起晦涩的咒文。咒文声落,他将荷叶轻轻抛入池中,荷叶并未随波漂浮,反而直直沉入水中,在池面上划出一道细微的涟漪,最终停在了一处水面下。
“就是这里。”安倍川指着荷叶沉没的位置,对一旁等候的下人吩咐道,“此处水下必有异物,速速打捞上来。”
下人不敢耽搁,连忙取来工具,小心翼翼地在那片水域打捞。不多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捞了上来,裹满了水草和淤泥,看不清原貌。下人将其清洗干净后,递到安倍川手中——那竟是一个巴掌大的木质拨浪鼓,鼓身是上好的桃木,上面刻着简单的樱花纹路,只是年深日久,木纹早已磨损,鼓面也有些破损,边缘还缠着一圈褪色的红绳,正是这拨浪鼓,在被触碰时,发出了“咚咔啦”的声响。
看到这拨浪鼓的瞬间,我浑身一震,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炸开了——这不是我幼时最喜欢的玩具吗?记得是母亲亲手为我做的,我整日抱在怀里,连睡觉都不肯撒手。可在我七岁那年的盂兰盆节,我带着它去街上看花灯,不慎将其遗失在街角,任凭我怎么哭闹寻找,都没能找回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几乎快要忘记它的存在,只在某些模糊的梦境里,会隐约听到类似的声响,却始终想不起源头。
安倍川握着拨浪鼓,指尖再次泛起白光,低声念了一段咒文。随着咒文声,拨浪鼓上附着的黑气渐渐消散,露出了原本温润的木质光泽。他将拨浪鼓递给我,缓缓解释道:“藤原大人,此物乃是您幼时遗失的拨浪鼓。因您幼时对它极为珍爱,日夜相伴,日积月累间,便浸染了您的气息,生出了灵性。”
“生出灵性?”我握着拨浪鼓,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润触感,心中百感交集。
“正是。”安倍川点头,“它遗失多年,却始终记挂着您,前些日子机缘巧合下被水流冲到了您府中的荷花池,便借着灵性发出声响,想要引起您的注意。它并无恶意,只是单纯地想回到主人身边,只是灵性初开,不知如何表达,才会让您觉得困扰。”
我愣住了,低头看着手中的拨浪鼓,那“咚咔啦”的声响,原来是它在呼唤我?那些日夜的骚扰,并非恶意,而是一份跨越了数十年的牵挂。想起自己前几日的恐惧与怒骂,甚至还骂了它“混蛋”,我不由得有些愧疚。
安倍川见我神色复杂,便又道:“此物灵性温和,并无害人之心,只需让它待在您身边,便不会再发出异动。我已为它加持了咒文,可安稳护住它的灵性,也不会再惊扰到您。”
说完,安倍川便起身告辞。我与兼光送他至门口,再三道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握着手中的拨浪鼓,心中若有所思。
回到卧房,我将拨浪鼓擦拭干净,放在了床头的矮柜上。果然,那烦人的声响再也没有出现过。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床头的拨浪鼓,月光洒在它磨损的木纹上,仿佛泛着淡淡的微光。我想起幼时抱着它玩耍的时光,想起母亲温柔的笑容,心中一片柔软。原来,这便是那熟悉声响的来源,一份被岁月尘封的童年记忆,竟以这样诡异的方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日子渐渐恢复了平静,我依旧每日抄写卷轴,记录平安京的神鬼怪谈,只是床头多了一个木质拨浪鼓,偶尔抬手摩挲,便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时光的温暖。我以为,这件事便会这样画上句号,却没成想,这小小的拨浪鼓,竟在不久后,救了我一命。
那是一日午后,我奉命前往城南的市集采买笔墨纸砚。刚走出几条街,便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这条路是近路,平日里行人稀少,却没想到,今日竟遇上了麻烦。
小巷深处,四个手持武士刀的浪人正拦在路中央,面色不善地盯着我。我心中一惊,连忙让随行的两个侍从上前应对。可这几个浪人显然是惯犯,身手矫健,出手狠辣,侍从们抵挡了没几个回合,便渐渐不敌,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大人,快走!”一个侍从大喊着,拼尽全力挡住一个浪人,另一个侍从则拉着我往后退。可小巷狭窄,根本无处可逃,那几个浪人很快便摆脱了侍从的纠缠,一步步逼近过来。
侍从们见状,心知不敌,也顾不上我了,转身便逃得无影无踪。我吓得腿一软,“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看着为首的浪人挥舞着武士刀,朝着我狠狠劈来。刀锋带着凌厉的风声,我闭上眼睛,心想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怀中突然飞出一个东西,“咚”的一声撞在浪人的武士刀上,将刀锋硬生生挡偏了方向。那浪人猝不及防,被震得后退了几步,惊疑不定地看向地上——竟是那枚木质拨浪鼓!
我也愣住了,只见那拨浪鼓落在地上,发出“咔啦”一声轻响,周身突然泛起淡淡的青光。青光中,拨浪鼓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化作了一个小小的孩童身影,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粉色的襦袢,正是我幼时的模样。
那透明的孩童对着我笑了笑,眉眼弯弯,像极了记忆中母亲为我做了拨浪鼓时,我开心的样子。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可指尖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什么也没摸到。
孩童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对着我挥了挥手,身影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化作点点青光,消散在空气中。
我还愣在原地,那几个浪人早已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高呼“妖怪!是妖怪!”,扔下武士刀,跌跌撞撞地逃跑了。
良久,我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向地上——那枚木质拨浪鼓已经裂成了两半,静静地躺在地上,青光早已消散,只余下破损的鼓面和磨损的木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我缓缓捡起裂成两半的拨浪鼓,抱在怀里,突然释怀地笑了笑,眼眶却有些发热。原来,它不止是想回到我身边,更是想保护我。这些日子的声响,是它的呼唤;方才的挺身而出,是它的守护。耗尽自己的灵性,只为护我周全,这小小的拨浪鼓,竟有着如此深厚的情谊。
回到家中,我将裂成两半的拨浪鼓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在了床头的木盒里。夜里,我对着木盒轻声说道:“原来,你是想保护我才现身的啊……再见了,老朋友。”
月光透过纸拉门,洒在木盒上,温柔而静谧。这平安京的每一件旧物,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与深情,纵使岁月流转,灵性不灭,那份跨越时光的守护,足以温暖每一个孤寂的夜晚。此后,府中再无诡异声响,唯有那裂成两半的拨浪鼓,静静躺在木盒中,诉说着一段关于陪伴与守护的往事。
(夜色渐深,藤原家的庭院里,荷花池的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轻轻叹息,又似在无声地回应着卧房里的低语。月光洒在池面上,映出一片温柔的银辉,与远处的灯火交相辉映,宁静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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