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的后山竹林，僻静得只闻风声过隙，竹叶沙沙。

黄星斜倚在青石上，绛紫的锦袍随意敞着领口，露出半截锁骨的线条，他指尖捻着一枚浑圆的紫玉葡萄，却不吃，只懒洋洋地对着日头端详。石桌上散乱着精致的点心匣子和一只空了一半的玉壶，酒液醇香，混着竹叶的清气，有些腻人。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纵情声色、不问朝务的荒唐皇子。

脚步声很轻，踩在沉年的竹叶上，几乎不可闻。

但黄星听到了。他没回头，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带着点冷意，又有点意料之中的玩味。他把那枚葡萄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甜腻的汁水在口腔里蔓延开。

来人停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殿下今日好雅兴。”声音平和，带着诵经后特有的温润，是邱鼎杰。

黄星这才懒懒侧过头，日光透过竹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睫微颤，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宿醉未醒：“这护国寺的竹子，看多了也腻味，还不如我府里新排的那出‘霓裳羽衣舞’有趣。”他伸了个懒腰，锦袍滑落，露出小半片结实的胸膛，“邱法师今日不诵经了？跑来这后山，莫非也想尝尝这御赐的葡萄？可惜啊，沾了俗世的浊气，怕污了法师的修行。”

话说得轻佻，眼神却像带着钩子，若有似无地刮过邱鼎杰平静无波的脸。

邱鼎杰穿着那身半旧不新的灰色僧袍，身形挺拔，即便剃度了，眉宇间仍残留着世家公子才有的清贵气度。他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目光落在黄星沾着点点葡萄汁液的指尖，那眼神太过澄澈，澄澈得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所有不堪的欲望。

“歌舞虽好，终是幻影。殿下心不静，看什么都腻味。”邱鼎杰缓步上前，在黄星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自顾自取过一只干净的茶杯，斟了半杯清茶，推到黄星面前，“酒多伤身，殿下还是饮些茶吧。”

黄星盯着那杯茶，没动，脸上的玩世不恭淡了些：“法师是来说教的？”

“贫僧不敢。”邱鼎杰抬眼，目光直直撞进黄星眼里，那里面没有畏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洞察，“贫僧只是觉得，殿下日日如此，装得不累吗？”

空气骤然一紧。

竹林里的风似乎都停了。

黄星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眼底翻涌起暗沉的风暴，他放在石桌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五年，十年？自从那个五岁的孩童被接进这吃人的皇宫，学会用荒唐和愚钝来包裹自己，再没人敢这样撕开他的伪装。那些兄弟的嘲弄，宫人的轻视，父皇的冷漠，他都一一用更不堪的“荒唐”接住，然后化作暗处滋长的毒藤。这层壳，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囚笼。

如今，被一个僧人，这么轻易地，就道破了。

他几乎要冷笑出声，想看看这个据说身负血海深仇、假借佛法避祸的世家子，究竟想做什么。

然而，不等他发作，邱鼎杰却忽然倾身过来。

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墨香，侵入黄星的感官。邱鼎杰的手指修长，指尖却带着常年礼佛留下的薄茧，他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沾了点石桌上香炉里冷却的香灰。

然后，在黄星骤然缩紧的瞳孔注视下，那只沾着香灰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触到了黄星的掌心。

微凉，粗糙的触感。

黄星身体一僵，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邱鼎杰垂着眼睫，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描绘一幅精妙的佛法图谱。他在黄星摊开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

仇。

香灰的字迹，灰黑，清晰，像一道灼热的烙印，烫进了黄星的皮肉，直抵心脏。

写完，邱鼎杰收回手，重新坐直身体，仿佛刚才那个逾越的举动只是黄星的幻觉。他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殿下心中的火，贫僧看见了。这皇宫是座坟，殿下不想成为陪葬品，贫僧……亦不想此生修行，只超度亡魂。”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却燃着幽暗的火种：“殿下，可愿与贫僧，做一笔交易？”

黄星定定地看着自己掌心那个渐渐被风吹得模糊的“仇”字，然后，缓缓收拢五指，将那一抹灰烬紧紧攥住。他抬起头，脸上所有的轻浮浪荡都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雪般的冷冽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审视，盯着邱鼎杰。

“交易？”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危险的沙哑，“法师，你可知与虎谋皮的下场？”

邱鼎杰淡然一笑，那笑容里竟有几分凄艳的决绝：“贫僧此生，早已身在地狱。又何惧，再添一重业火？”

四目相对，竹林寂寂。

一场始于利用和试探的共谋，在这香灰写就的“仇”字中，悄然立约。

远处，传来寺庙悠长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山谷间，像是超度，又像是……催征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