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的荷香漫过青石板,徐府后园的荷花池被晒得金闪闪的。徐枝歪在竹编软榻上啃冰湃葡萄,看丫鬟们举着团扇追一只扑棱棱的花蝴蝶,忽然把果核一扔:"阿朱,去前院折支并蒂莲来。"
"小姐又要给二夫人送?"阿朱捧着青瓷瓶犹豫,"二夫人晨起还说...说您这月第三回往外院跑了。"
"跑什么跑?"徐枝踢了踢脚边的藤编球,珊瑚珠串成的护甲磕在软榻扶手上,叮铃一声,"我去给新来的面首瞧新花色。"她支起身子,鬓边那支点翠衔珠步摇晃了晃,"上回在账房瞧见他替账房先生研墨,腕子白得像刚剥的菱角——阿朱你去折最大的,我要插在他书案上。"
阿朱捧着花瓶过去时,徐枝正趴在九曲回廊的汉白玉栏杆上。日头毒得很,她特意换了件月白纱裙,外罩葱绿比甲,腕间那串南红玛瑙手钏被晒得发烫——是她今早故意让奶娘说"大小姐又中暑了",才顺理成章溜到前院的。
前院正厅外的紫藤架下,立着道清瘦身影。
徐枝眯起眼。那人穿月白杭绸直裰,腰间系着玄色云纹宫绦,广袖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素白手腕。他垂着头替廊下的粗使婆子递茶,指节修长干净,连茶盏沿儿都没沾到一滴水。
"就是他。"徐枝咬了咬唇,把阿朱的花瓶往丫鬟怀里一塞,赤着脚就往石子路上跑。银铃似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她跑到近前时,那人才抬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徐枝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
他眼尾微微上挑,眼仁是极淡的琥珀色,像浸在晨露里的琉璃。见她过来,他慌忙要退,却被廊柱挡住,耳尖瞬间红透:"徐...徐小姐。"
"面首哥哥好呀。"徐枝歪头笑,故意把"面首"两个字咬得极轻。她伸手去碰他腰间的宫绦,指尖刚要碰到玄色绸子,他又往后缩了半步,后腰抵在紫藤架上,疼得皱起眉。
"疼么?"徐枝歪头看他,见他额角沁出薄汗,忽然蹲下来,"我帮你揉好不好?"
"不、不用。"他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棉絮,"徐小姐...可是来寻人的?"
"我来寻哥哥。"徐枝晃了晃他的袖子,"这位面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耳尖红得要滴血,手指攥紧了宫绦穗子:"薛...薛清欢。"
"薛清欢。"徐枝念了一遍,忽然伸手戳他胸口。他的心跳声透过月白布料传来,一下一下撞得她指尖发麻,"清欢哥哥的心跳好快哦,是不是...被我吓着了?"
薛清欢慌忙去捂胸口,却碰翻了她鬓边的茉莉花。雪瓣似的花骨朵落进他掌心,他盯着那抹白,喉间发紧:"没、没有。"
"骗人。"徐枝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清欢哥哥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方才给粗使婆子递茶时冻着了?"她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手钏往他腕上套,"这个送你,南红玛瑙最暖了,你戴着就不冷了。"
"使不得!"薛清欢慌忙要退,却被她攥得更紧。手钏内侧刻着"徐"字,是他方才替账房先生研墨时,在案头瞥见的——原来这是徐府的私印。
"有什么使不得?"徐枝歪头看他,眼尾上挑的模样像只偷到腥的猫,"这是我新得的宝贝,要送最...最重要的人。"她忽然踮脚,在他脸颊上飞快亲了一下,"清欢哥哥,这是我给你的秘密哦。"
蝉鸣炸响在头顶。薛清欢僵在原地,能感觉到她的唇瓣像片沾了蜜的蝶,轻轻擦过他发烫的皮肤。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裹腿,他盯着那抹粉,喉间溢出极轻的喘息。
"徐小姐!"粗使婆子在廊下喊,"夫人差人来叫您回房用午膳!"
徐枝这才松开手,退后两步理了理裙角,冲他眨眨眼:"清欢哥哥,明日我还来寻你玩。"她转身跑远时,银铃步摇在阳光下晃出一片碎金,"对了,别告诉别人我送你手钏的事呀——"
薛清欢低头看着腕间的南红玛瑙,指尖轻轻摩挲内侧的"徐"字。方才她亲他的地方还在发烫,连带着整颗心都烧得慌。他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来被人喜欢,是这样的滋味。
远处传来丫鬟们的嬉闹声,他望着徐枝跑远的背影,忽然笑了。
风里飘来荷花的甜香,混着她发间残留的茉莉味,漫进他的衣襟,漫进他的骨血里。
这是他十七年来,最明亮的一天。
*
第二日晌午,徐枝是被蝉鸣吵醒的。
她裹着冰绡帐子翻了个身,指尖刚碰到枕边的翡翠铃铛——那是昨夜薛清欢替她捡回茉莉花时,从他袖中掉出来的——便听见外间阿朱压低声音:"王姨那边差人来问,说今日西园的并蒂莲开了,要请大小姐去赏莲。"
"知道了。"徐枝扒着帐子喊,声音还带着刚醒的绵软,"让厨房把那碗冰镇酸梅汤冰得再透些,我一会儿带过去。"
阿朱应了一声,掀帘进来替她挽发。铜镜里映出徐枝月白纱裙,腕间南红玛瑙手钏在晨光里泛着暖光——正是昨日送与薛清欢的那只。她故意把发梢绕在指尖,歪头问:"阿朱,你说清欢哥哥今日会在哪里?"
"许是在前院抄书?"阿朱抿嘴笑,"奴婢今早见二夫人房里的碧桃捧着砚台往东厢走,说是给新来的面首送文房。"
徐枝"啪"地拍开扇子,扇骨上的珍珠串子叮咚作响:"那正好,本小姐要去东厢'偶遇'他。"
东厢的门槛比想象中高。徐枝提着裙裾跨进去时,正撞见薛清欢弯腰替碧桃捡散了一地的宣纸。他月白直裰沾了几星墨渍,发冠松松系着,几缕碎发垂在额角,倒比昨日多了几分烟火气。
"清欢哥哥又在抄经?"徐枝蹲下来,指尖点了点他腕间的南红玛瑙——不知何时他已经戴上了,内侧的"徐"字被磨得发亮,"这墨汁倒有趣,怎么是血红色的?"
薛清欢慌忙合起砚台,耳尖又开始发烫:"是...是朱砂调的。碧桃姑娘说要抄《药师经》送王姨寿辰。"
"抄《药师经》用朱砂?"徐枝噗嗤笑出声,伸手戳他胸口,"清欢哥哥当我是三岁小孩?碧桃姐姐分明是嫌你抄得慢,拿朱砂吓唬你呢。"她瞥见案头堆着的《诗经》《楚辞》,眼睛一亮,"这些书我都没看过,清欢哥哥可愿讲给我听?"
碧桃捧着宣纸退到廊下,望着屋内交叠的影子,咬了咬嘴唇。她原以为这位面首不过是个清瘦书生,此刻瞧着,倒像块被揉软了的玉——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垂着眸,睫毛却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倒比二公子房里的戏子还勾人。
"讲《关雎》好不好?"薛清欢翻开《诗经》,指尖停在"关关雎鸠"那页,声音清润如泉,"关关和鸣的雎鸠,相伴在河中的小洲。那美丽贤淑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
徐枝托着腮看他,见他讲到"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时,无意识地用指尖在案上划拉,像是要把那些句子捞进心里。她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清欢哥哥的手这样好看,不该只写字。"
薛清欢的耳尖瞬间红透,想要抽回手,却被她攥得更紧。徐枝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纱裙传来:"你听,这里跳得好快,是不是和清欢哥哥一样?"
窗外掠过一阵风,卷起案头的《关雎》,书页哗啦啦翻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薛清欢望着她发间晃动的茉莉,喉间发紧:"徐小姐...这样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徐枝歪头笑,"我在自己府里,和面首哥哥说话,有什么不成体统的?"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还是说...清欢哥哥觉得,本小姐不该对你好?"
薛清欢慌忙摇头,发冠上的玉珠撞出细碎的响:"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徐枝追问,手指轻轻戳他喉结,"只是怕我爹娘知道?怕别人说你是面首,配不上我?"
薛清欢的指尖微微发抖。他是两年前被徐老爷亲自带回府的——那时他跪在祠堂前,浑身是伤,怀里还护着个破布包。徐老爷摸着他腕间的朱砂痣,说:"这孩子命硬,留在府里做个面首吧。"从此他便成了徐府最末等的下人,连粗使婆子都能使唤他。
可徐枝不一样。她第一次见他,就蹲在他脚边,把自己的桂花糕分他半块;第二次见他,把自己的狐裘披在他身上,说"别冻着";昨日她送他手钏时,眼睛亮得像星子:"这是我求了阿爹三天,从库房最里层翻出来的老坑玉髓,说是能养人。"
"我不是怕别人说。"薛清欢轻声道,"我是怕...怕自己配不上大小姐的真心。"
徐枝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总垂着眸、说话轻声细语的面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摩挲他眼尾那颗泪痣:"清欢哥哥的真心,难道不值钱么?"
薛清欢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团火,烧得他心尖发颤。他鬼使神差地低头,在她手背上轻轻碰了碰唇:"值钱。"
蝉鸣炸响在头顶。徐枝觉得自己的脸烫得能煮鸡蛋,猛地缩回手,转身翻案头的书:"谁、谁要你值钱了!我是说...我是说你抄的经不好看,我要自己抄!"
她抓起一支狼毫,却把墨汁溅了满袖。薛清欢慌忙抽走她手里的笔,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擦:"徐小姐还是别闹了,碧桃姑娘她们......"
"怕什么?"徐枝歪头笑,"本小姐就爱闹。"她忽然踮脚,在他耳边低语,"清欢哥哥,等会儿我去跟阿娘说,让你搬去西园住。那里有荷花池,有芭蕉树,还有...还有我给你留的梧桐木书案。"
薛清欢的呼吸一滞。西园是徐府最偏僻的院子,从前住过犯了错的姨娘,后来空了十年。徐枝说要让他搬去那里......
"不好么?"徐枝见他不说话,有些急了,"那里安静,没人打扰,我还能...还能常去看你。"
"好。"薛清欢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厉害,"只要徐小姐不嫌那里破。"
"不嫌。"徐枝用力点头,发间茉莉香撞进他鼻腔,"那里有荷花,有你,最好了。"
午后,徐枝真的去了徐夫人房里。
徐夫人正靠在软榻上绣肚兜,见她进来,放下绣绷:"枝枝又跑哪疯去了?汗湿了鬓角。"
"阿娘~"徐枝扑过去,钻进她怀里,"我想求阿娘件事。"
"什么事?"徐夫人摸着她发间的茉莉,"莫不是又要养什么小兽?上回那只鹦鹉,把你阿姊的珠钗啄了半拉。"
"不是小兽。"徐枝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是...是薛清欢。"
徐夫人的手顿了顿。薛清欢这个名字,她早有耳闻——两年前老爷从外面带回来的,说是救了个被追杀的书生,后来就成了府里的面首。她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玩意儿,今日听碧桃说,自家女儿竟把人家的手钏套上了?
"枝枝。"徐夫人拉着她的手,"你可知那薛清欢是什么出身?"
"他是被阿爹救回来的。"徐枝急了,"阿爹说他命硬,该留在府里护着。阿娘你不信可以去问阿爹,他抄的《诗经》可好看了,比二姊夫人的陪嫁书还好看......"
"枝枝。"徐夫人打断她,"阿娘不是嫌他出身。只是...只是你才十五岁,不该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她叹了口气,"你阿姊当年也这样,说要嫁个唱戏的,后来吃了多少苦?"
"阿娘!"徐枝挣开她的手,"清欢哥哥不一样!他...他抄经时会把墨香藏在袖子里,给我闻;他替我理鬓角时,手指比冰湃葡萄还凉;他......"她忽然踮脚,在徐夫人耳边低语,"他还收了我的手钏,说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徐夫人的脸色变了变。她望着女儿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捧着颗真心,撞得头破血流。
"罢了。"她挥挥手,"你去玩吧。只是...别让外人瞧见你们亲近。"
徐枝欢呼一声,扑过去搂住徐夫人的脖子:"阿娘最好了!"
是夜,徐枝抱着个锦盒往西园跑。西园的荷花池飘着晚香玉,月光落在池面上,像撒了把碎银子。薛清欢正坐在梧桐木书案前,面前摊着她的《诗经》——那是她趁他不注意,从他案头偷拿的,说要"交换"他的抄本。
"清欢哥哥!"徐枝跑得太急,差点栽进池子里,"你看这是什么?"
薛清欢放下书,起身要扶她,却被她躲开了。她献宝似的打开锦盒,里面躺着对翡翠玉镯,水头足得能映出人影:"阿娘给我的生辰礼,我不喜欢。清欢哥哥戴着,肯定比阿姊的夫君好看。"
薛清欢望着那对玉镯,喉结动了动:"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徐枝直接给他套在腕上,"阿娘说这玉养人,你戴着......"她的指尖擦过他腕间的南红玛瑙,"这样,我们就都有对方的信物了。"
月光下,两串珠玉相碰,发出清越的响。薛清欢望着她发间晃动的茉莉,忽然想起今日午后,徐夫人房里的沉水香。原来被人放在心尖上,是这样的滋味——连晚风都变得温柔,连月光都甜得发腻。
"枝枝。"他轻声道,"明日...明日我想带你去看个地方。"
"什么地方?"
"城南的老巷子。"薛清欢摸了摸腕间的翡翠,"那里有棵老槐树,树下有个卖糖画的老头。我...我从前常去看他画并蒂莲。"
徐枝歪头笑:"那明日清欢哥哥画给我看,好不好?我要最大的那幅,比昨日糖画摊的还大。"
"好。"薛清欢应着,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握住她的手,"枝枝,我能...能亲你一下么?"
徐枝愣住了。晚风掀起她的裙角,吹落几片荷花瓣。薛清欢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眼尾的泪痣像颗将坠的星子。她忽然笑了,踮脚凑过去:"清欢哥哥不是说,要等我及笄那天么?"
薛清欢的喉结动了动:"我等不及了。"
徐枝的心跳得厉害。她望着他发颤的睫毛,忽然主动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那...就一下哦。"
像片羽毛落在心尖,薛清欢的呼吸乱了。他望着徐枝跑远的背影,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自己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缠在一起的并蒂莲。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夜枭。薛清欢摸着自己发烫的唇,忽然笑了。
原来被人捧在手心的滋味,是这样的——连晚风都裹着蜜,连月光都甜得发慌。
他低头看了看腕间的翡翠镯子,又摸了摸腕上的南红玛瑙。这两样东西,一个是他最宝贝的,一个是她最宝贝的。
原来这就是双向奔赴——你把真心捧给我,我把真心捧给你,连风都知道,连月都记得。
是夜,徐府的西园飘着晚香玉的香气。梧桐木书案上,《诗经》被风翻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那页,字迹清润,似有墨香混着荷香,漫进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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