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好像要把过去十六年缺的觉一次性补回来。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明晃晃的太阳照进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暖洋洋的光斑。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咔吧作响，浑身都透着一股睡饱了的舒坦。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冷冽檀香，混着点儿阳光的味道，让他恍惚了一下，才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在什么荒郊野岭，也不是在哪个客栈，这是在云深不知处，在蓝湛的静室里。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四下打量。昨晚天黑，又累得够呛，没怎么看清楚。现在阳光大好，屋里的一切都纤毫毕现。

静室还是那个静室，跟他记忆里分毫不差。干净，整洁，简单得几乎有点空旷。一张书案，一把琴，一个蒲团，一架屏风，再加上他身下这张榻，就没多少别的了。每一样东西都摆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透着一股浓浓的“蓝忘机”味儿。

魏无羡趿拉着鞋子下地，像只巡视自己领地的猫，慢悠悠地晃悠着。书案上堆着不少卷宗，码得整整齐齐，旁边搁着笔墨。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了翻，是某个地方报上来的精怪作乱记录，批注是蓝忘机那手漂亮又冷硬的字迹。

“仙督大人可真忙啊。”他啧了一声，把卷宗放回去，指尖无意间拂过砚台，发现墨迹还没干透。看来蓝湛很早就起来处理公务了，说不定根本没睡多久。

他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这仙督当得，比牛还累。

晃到屏风后面，那里挂着几件蓝忘机日常穿的衣物，都是素白的家主服和校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魏无羡的目光扫过去，忽然定住了。

在几件白衣旁边，不起眼地挂着一件黑色的中衣。那颜色在一堆雪白里格外扎眼。而且……那款式，那大小，怎么看都不像是蓝忘机自己能穿的。

魏无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伸手摸了摸那件黑衣，料子很新，是上好的云锦，触手生温。这明显是给他准备的。

蓝湛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这个发现让魏无羡心里那点不是滋味瞬间变成了某种滚烫的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他收回手，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又晃悠回了书案前。

这回他看得仔细了些。书案一角，放着一只小小的、打磨得很光滑的竹笛，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跟他昨天瞎吹的那只破笛子天差地别。竹笛旁边，还有一个空了的天子笑酒坛，被擦得干干净净，当成了摆设。

魏无羡认得那只竹笛，是他年少时在云深不知处乱逛时随手削着玩的，吹起来音都不准，后来不知丢哪儿去了。没想到，蓝湛竟然把它找了出来，还保管得这么好。还有那个酒坛……是他第一次在云深不知处偷喝酒被蓝忘机抓住时留下的那个吗？

这静室，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规规矩矩，可仔细一看，角落里，细节处，到处都藏着他魏无羡留下的痕迹，被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收藏了十六年。

魏无羡觉得喉咙有点发干，心里头酸酸软软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他以前总觉得蓝湛像块木头，冷冰冰硬邦邦的，不通人情世故。可现在他才发现，这块木头心里，藏着最深最烫的火。

他正对着那只小竹笛发呆，门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是蓝忘机。

魏无羡立刻换上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转过身，靠在书案上，吊儿郎当地说：“含光君，早啊！你这静室风水真好，睡得我都不想起来了。”

蓝忘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食盒。他看了一眼魏无羡，目光在他刚刚摸过的那件黑衣和竹笛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把食盒放在桌上。

“用膳。”言简意赅。

食盒打开，是清粥小菜，还有一碟云深不知处特色的甜点。都是清淡口味，但明显是两人份的。

魏无羡凑过去，吸了吸鼻子：“嘿，真香！正好饿死了。”他也不客气，坐下就吃。粥熬得软糯，小菜爽口，甜点也是甜而不腻，很合他的胃口。他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夸：“你们云深不知处的厨子手艺见长啊！比以前好吃多了！”

蓝忘机在他对面坐下，端着自己那碗粥，吃得慢条斯理，没接话。

魏无羡眼珠一转，开始故态复萌：“蓝湛，你们家规矩是不是有一条叫‘食不言，寝不语’？你看我现在又说话又吃饭，是不是得罚我啊？”他就是想逗逗蓝忘机，看他什么反应。

蓝忘机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吃完再说。”

咦？魏无羡愣了一下。这不对啊？按照蓝家老古板的作风，不是应该立刻让他闭嘴，或者罚他去抄家规吗？这“吃完再说”算怎么回事？默认他可以破例？

他心里头那点滚烫的东西又开始冒泡了，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他三下五除二把粥喝完，舔了舔嘴唇，又开始找茬：“蓝湛，我昨天那身衣服赶路都弄脏了，没得换了。你看……”他故意拉长声音，瞄向屏风后面那件黑衣。

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平静地说：“备好了。”

“哦？”魏无羡挑眉，“备好了？什么时候备的？给我准备的？含光君，你这么贴心，我都不好意思了。”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可全是得意。

蓝忘机垂下眼，继续喝粥，耳根却微微泛起了红。

魏无羡看得心里直乐，觉得逗蓝忘机真是天下第一有意思的事。他正想再乘胜追击几句，外面传来弟子恭敬的声音：“含光君，泽芜君请您过去一趟，商议今日清谈会的事宜。”

蓝忘机放下碗筷，站起身，对魏无羡说：“你自便。”意思是，你想干嘛干嘛，不用拘着。

魏无羡冲他摆摆手：“去吧去吧，仙督大人忙你的，我再逛逛你这静室，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宝贝。”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走到门口，他脚步停了一下，似乎想回头交代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径直离开了。

魏无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他放下筷子，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郁郁葱葱的竹林。

清谈会……他知道那是什么。仙门百家的头头脑脑聚在一起，表面上和和气气，讨论天下大事，实际上少不了明争暗斗，互相倾轧。蓝湛那个闷葫芦，性子又直，在这种场合，不知道要受多少气。

他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些卷宗，还有蓝忘机耳根那抹不易察觉的红。

十六年了，很多东西都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少年，蓝湛也不再是那个只会板着脸教训人的小古板。他们之间隔了生死，隔了漫长的时光，中间缠绕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可好像，有些东西又没变。比如蓝湛对他的这份……近乎笨拙的守护。比如他自己，只要待在蓝湛身边，心里就会觉得莫名的踏实。

魏无羡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次回来，他本来只是想看看，没打算长待。云深不知处规矩多，他待不惯；仙门是非多，他也不想给蓝湛惹麻烦。

可现在，看着这间处处留有他痕迹的静室，感受着蓝忘机那份沉默却厚重的在意，他有点不确定了。

也许……可以多待几天？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只小小的竹笛和那件崭新的黑衣上。

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照着这一切，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安静又温暖。

魏无羡走到屏风后，换上了那件黑衣。大小正合适，像是专门为他量过一样。他对着屋里那块模糊的铜镜照了照，扯出一个笑容。

“既来之，则安之吧。”他对自己说。

反正，有蓝湛在的地方，总归不会太无聊。至于麻烦……他魏无羡什么时候怕过麻烦？要是真有人敢给蓝湛添堵，他第一个不答应。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他吹了声口哨，决定出去溜达溜达，看看十六年过去，云深不知处有没有多长几棵有趣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