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少主疑心

朔雪城的夜，有一种能将万物冻结的沉寂。

听雪苑内，炭火毕剥，暖融的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却驱不散那无形无质、自门口那道玄色身影出现后便弥漫开来的冰冷威压。

肖战的三个问题，如同三支淬了冰的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钉死在王一博面前，不容闪避，不留余地。

“从何处来？为何至北境？何人追杀于你？”

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砸在耳膜上，带着审讯般的寒意。

王一博靠在引枕上，胸口因方才急于开口而隐隐作痛，呼吸略显急促。烛光映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更添几分脆弱。但他并未移开视线，而是强撑着迎上肖战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所有伪装的眸子。

那目光里没有关切，没有同情，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评估和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突然闯入他领地、可能携带着危险的不明物体。

短暂的沉默在室内蔓延，空气稠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窗外风雪的呼啸，成为这压抑氛围的背景音。

王一博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牵动了伤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缓缓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

“在下……自江南而来。”他语速不快，似乎每说几个字都需要积攒些许力气，“家师……乃云隐阁主。此番北上，实为无奈之举，只为寻一味世间罕有的药材——‘雪魄莲心’。”

他微微停顿，喘息片刻，才继续道：“此物只生于北境极寒之巅，采摘后需以特殊手法即刻处理，方能保住其救命药效。家师……沉疴已久，危在旦夕，寻常药物已无力回天，唯有此物或可一试。遣人代劳，恐延时日，亦恐处理不当，毁了药性。故而……在下才不得不冒昧北上，亲身前来。”

提及师长病情时，他眼中流露出真切而深沉的忧虑，那份焦灼与无奈，不似作伪。

“至于那些追杀之人……”王一博的嗓音愈发干涩，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侍女连忙小心地递上温水，他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小口，才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困惑与沉重，“在下……实在不知其确切来历。离开江南时一路尚算平静，直至进入北境地域，才隐约察觉似有人踪尾随。对方行事……狠辣果决，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山匪流寇。在下生平……虽不敢说与世无争，但自问醉心医道音律，从未与人结下需千里追杀、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

他微微摇头，脸上是一种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却又茫然不解的神情，将一个突遭横祸、无辜被卷入追杀漩涡的文弱医者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这番说辞，他早在意识昏沉间便反复斟酌。七分真，三分隐。师门、求药是真，但关于追杀的根本原因，那可能牵扯出的巨大秘密和潜在危险，他绝不能在此刻、对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北境霸主和盘托出。那不仅可能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更可能为师门引来灾祸。

言毕，他便不再多语，只是用那双因伤病而显得水光潋滟、却依旧努力保持清澈坦荡的眸子，望向肖战，安静地等待裁决。仿佛已将所能言说的一切和盘托出，再无隐瞒。

肖战静立原地，玄衣墨发，面容冷峻如同冰雕。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却照不进丝毫情绪。他只是在听，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度尺，丈量着王一博每一句话的音调起伏，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的确，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云隐阁，他略有耳闻，江南一个超然物外、颇具声望的隐世门派，以医术音律闻名，极少卷入世俗纷争。其弟子为救师长，孤身犯险，北上寻药，符合逻辑。那份担忧与恐惧，也显得真实自然。

然而，正是这份“无懈可击”，反而像一层薄纱，隐约遮掩着更深的东西。太过完美的巧合，往往是精心设计的开始。一个隐世门派的弟子，偏偏在他的辖地遇袭，偏偏被他所救？这背后搅动的，仅仅是江湖恩怨那么简单么？

朔雪城雄踞北境，扼守要冲，看似稳如泰山，实则暗流从未停歇。狄戎窥伺，朝堂微妙，内部各方势力亦非铁板一块。任何一点外来的火星，都可能引燃意想不到的烽烟。

他不能错信，更不敢轻信。

“云隐阁。”肖战终于开口，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淡无波，听不出是信还是疑，“阁下师从名门，孝心可嘉。只是……”他话锋微转，依旧冰冷，“雪魄莲心生长之处，皆为北境险绝死地，气候恶劣，猛兽出没，更有未知险阻。王公子孤身一人，便自信能安然往返？阁下的师门，竟放心至此？”

问题依旧尖锐，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试图剥开那看似合理的表层，探寻内里的真相。他甚至刻意忽略了“追杀”的话题，转而质疑其行动本身的可行性，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审讯技巧，旨在打乱对方的预设节奏。

王一博似乎被问得一怔，随即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窘迫与苦涩，他垂下眼帘，看着锦被上的纹路，声音更轻了些：“少主……明鉴。是在下……思虑不周，救师心切，以至于……行事鲁莽了。离阁之时，只觉此事关乎师命，不容有失，并未……多想其中艰险。如今想来，确是……不自量力，险些命丧途中，若非少主搭救……”

他话语中带着后怕与真诚的自省，甚至还有几分书生式的迂腐和固执，听起来合情合理。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虽有才华却缺乏江湖经验、因至情至性而略显冲动冒失的年轻弟子形象。

肖战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锐利的审视似乎稍稍缓和了半分，但心底的疑虑却并未真正消散。有时候，最高明的伪装，就是完美地扮演一个“有缺点”的好人。

“既如此，”肖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既未表示相信，也未再追问，“王公子便安心在此养伤。朔雪城别的不敢说，但护一个伤者的周全，尚且无人敢轻易触碰。”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言语间却自带一种绝对的权威和冷硬的自信。

“多谢少主……收容之恩。”王一博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感激却难掩极度疲惫的浅笑，“待伤稍愈，寻得药材，在下定当即刻离去，不敢……再多加叨扰。”

肖战几不可查地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朝外走去，玄色大氅的下摆划开一道冷硬的弧线，带起细微的风声。

走到门口，他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地传入屋内每一个人的耳中：“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王公子静养。王公子亦需遵从医嘱，安心休养，勿要随意出院走动。”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回廊的石板上，渐行渐远，但那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却仍如同冰冷的蛛网，笼罩着整个听雪苑。

房门被侍女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更多的寒气。

直到此时，王一博一直紧绷如弦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猛地向后靠进软枕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额际已是冷汗涔涔，胸腔因压抑的喘息而剧烈起伏，牵动着伤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方才那短暂的对峙，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无比，耗尽了他苏醒后积攒的全部精神与气力。与肖战那样的人交锋，每一瞬都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需要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破绽。

那个男人……太可怕了。敏锐得像草原上的头狼，冷酷得像北境的玄冰。在他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仿佛任何一丝隐藏的心思都会被无情地剥离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公子，您没事吧？”侍女小心翼翼地递上温水，眼中带着同情，“少主他……性子是冷了些，说话也……但请您别往心里去，他并无恶意的。”

王一博接过水杯，指尖还带着一丝难以控制的微颤。他勉强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声音愈发虚弱：“无妨……多谢姑娘。我有些累了，想再歇息片刻。”

“是，奴婢就在外间，公子若有需要，随时唤我。”侍女恭敬地应道，替他掖好被角，悄声退了出去。

室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王一博睁开眼，望着头顶青色的帐幔，眼中再无方才的脆弱与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深思的光彩。

肖战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他。那句“勿要随意出院走动”，既是保护，也是软禁。在查明他的底细和目的之前，他恐怕就是这听雪苑里一个身份特殊的囚徒。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

与此同时，书房内。

炭火安静地燃烧着，驱散着北地深夜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冷肃气氛。

肖战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依旧纷飞肆虐的大雪，漆黑的眸色比这夜色更深沉。

亲卫队长秦威肃立在他身后，正低声汇报着进一步的调查结果：“少主，马车损毁处及周边都已仔细搜查过，除了打斗痕迹和那名车夫的尸首，再无其他线索。对方手脚极其干净，用的箭矢也是北境黑市常见的款式，无从追查。那块云纹玉佩，工匠仔细看过了，确认是江南顶级的手艺，用料也考究，但样式并无特殊指向，并非特定家族或门派的标识。”

他顿了顿，继续道：“已经派了最得力的暗桩，以最快速度前往江南暗查云隐阁近况以及这位‘王一博’公子的底细。但江南路远，即便日夜兼程，消息往返至少也需半月有余。”

肖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冰冷的木纹。

“加大城内巡查力度，特别是所有客栈、酒肆，严查近一月内入城的生面孔，一个都不许遗漏。”半晌，肖战才冷声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是！”秦威应道，稍作迟疑，又问：“少主，是否需要加派人手，将听雪苑……”

“不必。”肖战打断他，“明面上的守卫，依常例即可。暗哨增加一倍，十二时辰轮值，我要知道他院内的每一丝动静。包括他见了谁，说了什么话，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属下明白。”秦威心中一凛，知道少主这是要将那人置于最严密的监控之下。

“另外，”肖战转过身，目光如电，落在秦威身上，“派一队绝对可靠的精锐，要身手最好、最熟悉雪山地形的老手，明日一早便出发，去他说过的、可能生长雪魄莲心的那几个地方细细探查一番。”

“少主是怀疑他所说的采药之事……”秦威心中了然。

“不是怀疑，”肖战的语气冰冷而肯定，“是确认。确认他所言是否属实，确认那些地方近期是否真的有人活动的痕迹，确认这场看似针对他的‘追杀’，到底是不是一场精心策划、演给朔雪城看的大戏！”

他从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多巧合。一个江南隐世门派的弟子，偏偏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出现在他的地盘，遭遇一场死无对证、来历不明的截杀。这背后若是没有更深的目的，那便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恶劣玩笑。

而肖战，从不将朔雪城的安危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命运或是任何人的“一面之词”。

“听雪苑那边，用药饮食，一切照旧，用最好的，让他尽快好起来。”肖战最后吩咐道，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人只有能动、能思考，才会更容易露出马脚。我倒要看看，这位看似温润无害的江南谪仙，究竟是真如玉般无瑕，还是……内里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秦威抱拳领命，神色肃然地躬身退下，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肖战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雪，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将整座朔雪城包裹在一片苍茫的白寂之中。

这座屹立于北境的孤城，看似固若金汤，实则从未真正平静过。暗处的眼睛，从未停止窥伺。而这位突如其来的江南客，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或许微小，却足以打破表面的平静，激起层层叠叠、难以预料的涟漪。

他究竟是无意被卷入漩涡的池鱼，还是别有用心的执棋之人？

王一博……

肖战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那双清澈温和、却又在虚弱中透着异样坚韧的眼睛，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无论你是谁，所为何来。

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对朔雪城有丝毫威胁。

否则……

他眼底深处，一丝凛冽如万年寒冰的杀意，一闪而逝。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