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是渗进了墙壁里，经年累月，已然成为这家医院独一无二的气息，冰冷地缠绕在每一个角落。我靠在ICU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墙壁上，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皮肤，却远不及手里那张刚刚打印出来的缴费通知单带来的寒意。

数字很长，长到我的目光需要在那串零上停留好几秒，才能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四万三千八百六十五元七角二分。

这只是这个月的治疗和维持费用。像一个无底洞，贪婪地吞噬着我过去十年职业生涯里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所有，并且，早已开始透支我不可见的未来。

我微微仰头，后脑勺轻磕着墙壁，闭上干涩的眼睛。连续三十六小时的看护和奔波，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三十岁的年纪，本该是年富力强、在事业上乘风破浪的时候，我却感觉自己像一艘被凿穿了底舱的船，正在生活的惊涛骇浪里沉默地下沉，疲惫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沉重得让我几乎抬不起手臂。

口袋里那部老旧智能手机的震动，像是这死寂走廊里唯一活着的生物，嗡嗡地响着，执拗地打断了我短暂的放空。我猛地睁开眼，心脏条件反射地一紧。

这个时候的电话，能是什么好事？是催缴下一笔费用的护士站？是信贷公司那个声音甜美却毫不留情的催款员？还是……又有什么新的坏消息？

屏幕上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没有标注姓名。推销？诈骗？或者，更糟。

指尖犹豫了片刻，几乎要任由它自动挂断。但最终，那点该死的、或许能称之为“希望”的东西，或者说，是长久以来被生活磨砺出的、对任何一丝可能性都不敢放过的惯性，让我划开了接听键，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职业性的温和：“喂，你好。”

“您好，请问是晏清，晏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语调专业、语速适中的女声，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礼貌周到。

“我是。您是哪位？”我的警惕性没有放下。

“晏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我这边是‘卓越人才顾问中心’，是一家高端猎头公司。我姓陈。”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感，“经过多方评估，我们认为您的专业背景和经验非常符合我们一位客户正在紧急寻访的职位，不知您目前是否有机会考虑新的发展平台？”

猎头？

我微微一怔，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半分，随即涌上的却是更深的荒谬和疲惫。猎头？我已经多久没有接到过猎头的电话了？自从母亲确诊，病情反复，我频繁请假、调整工作重心，甚至从之前那家发展不错的健康管理机构辞职，换到现在这家时间相对自由但收入也锐减的私人诊所后，我几乎已经从过去那个活跃的、“优秀营养师”晏清的圈子里隐形了。

我的简历，恐怕都蒙上了一层名为“麻烦”的灰。哪家正规公司会想要一个背着重大家庭负担，随时可能因为家事而影响工作的员工？

“谢谢关注，陈顾问。”我婉拒道，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压过那点强撑的礼貌，“不过，我目前的工作状态比较稳定，暂时没有变动打算。”

这是假话。我现在的工作只是为了勉强维持生计和腾出时间照顾母亲，毫无前景可言。但我需要稳定，哪怕是低水平的稳定。母亲的病情经不起任何波动，我的精神和精力也几乎被榨干，再无余力去挑战一个新的环境，适应新的面孔，应对新的压力。

“晏先生，请您先别急着拒绝。”陈顾问似乎预料到我的反应，语气依旧从容，甚至带上了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们这位客户的情况比较特殊，提供的职位和薪酬也绝对体现了足够的诚意。客户是顾氏集团，职位是集团董事长家的私人营养师，主要负责顾先生独子的健康膳食调理。”

顾氏集团？

那个产业遍布地产、金融、科技领域的商业巨舰？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我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泼天的富贵，以及，与这种富贵相伴的、常人难以想象的复杂和……麻烦。

“私人营养师？”我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多了几分审慎和不易察觉的抵触，“据我所知，顾家这样的家庭，应该有长期合作的服务团队，甚至固定的私人医疗顾问吧？怎么会需要通过猎头在外寻找？”而且找到我头上？这听起来就不太对劲。

“您说得对，顾家确实有非常完善的固定服务团队。”陈顾问坦言，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尴尬，“但这次的需求有些特别，是针对顾少爷的个人需求。顾少爷……嗯，比较年轻，可能在饮食和生活习惯上有些……独特的偏好，之前几位营养师都未能达到顾先生的要求。所以顾先生希望寻找一位既有顶尖专业能力，又具备极强耐心和沟通能力的专业人士，能够长期、稳定地负责起来。”

独特的偏好？未能达到要求？

我几乎立刻就在心里翻译出了这些委婉用语背后的潜台词——一个被宠坏了的、极其难伺候的、或许还有着各种乖张脾气的富家少爷。这种故事我听得多了，甚至早年刚入行时，也亲身经历过一两次。为那些富豪之家工作，高昂薪水的背后，往往意味着失去部分尊严和自主权，需要应对各种超出专业范围的、匪夷所思的要求，以及随时可能因为“少爷”或“小姐”的一个不高兴而卷铺盖走人的风险。

我今年三十岁了，早已过了那种为了高薪就热血上头、觉得自已能征服一切难题的年纪。我深知这种家庭的“小祖宗”有多难搞，那份钱赚起来有多烫手，多消耗心神。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去伺候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那会耗尽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心力。

“感谢您的青睐，陈顾问。”我的声音更加冷淡了些，试图结束这场对话，“但我确实对目前的安排很满意。私人营养师需要极高的配合度和信任基础，我认为自已可能并不适合顾家的要求。抱歉，浪费您时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我似乎听到了对方几不可闻的、极轻的叹息。但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里的专业和坚持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多了一丝……精准打击的意味。

“晏先生，我完全理解您的顾虑。坦白说，在联系您之前，我们已经对您的情况做了初步的了解。”她的语气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我强装的镇定，“我们知道您母亲目前正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需要长期的、不小的资金支持。我们也了解到，您为了支付医疗费用，已经动用了我司合作银行的信贷产品，目前还款压力似乎也不小。”

我的背脊瞬间绷直了，捏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被赤裸裸窥探的愤怒，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臟。他们调查我？他们怎么敢？!

“陈顾问，”我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怒意，“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你们……”

“晏先生，请您不要误会。”她打断我，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只是顾先生对聘用人员的背景审查要求极为严格。我们认为，充分了解情况，也有助于我们向您展示最大的诚意，以及这个职位能为您带来的……实际价值。”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我时间消化这赤裸裸的暗示，然后抛出了那个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数字。

“这个职位的税前年薪是八十万人民币。顾先生承诺，只要您能稳定胜任，后续还会有可观的奖金。并且，”她加重了语气，“如果您接受offer，顾先生愿意以个人名义，先行预付您半年的薪资，以解您的燃眉之急。”

八十万。

预付半年。

四十万现金。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砸在我的理智上。我靠在墙上，几乎有些站不稳。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道变得格外刺鼻，混合着手里缴费单的油墨味，令人作呕。

四十万。可以立刻付清眼前的账单，可以还掉一部分最迫切的债务，可以让母亲用上那种因为太贵而我一直犹豫的新药，可以请一个更好的护工，让我能稍微喘口气……

诱惑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赤裸，几乎瞬间就冲垮了我刚才所有的拒绝和抵触。

但是……顾家。那个少爷。那份显而易见的难堪。

我的目光落在ICU紧闭的大门上。母亲苍白而安睡的脸仿佛就在眼前。还有那些雪片一样飞来的账单，催款短信，信贷员礼貌却冰冷的提醒……

尊严？骨气？在现实的滔天巨浪面前，它们轻得像一粒尘埃。

我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什么叫“没有选择”。

电话那头的陈顾问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深知猎物已经落入陷阱，只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几乎发不出声音。深吸了一口气，走廊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绝望的味道。

“……具体的工作内容是什么？”我的声音沙哑，带着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妥协和无力感，“还有，顾少爷……他具体有哪些‘独特的偏好’？”

电话那头，陈顾问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胜利般的笑意。

“谢谢您的兴趣，晏先生。我相信这将是一个对双方都非常正确的决定。具体情况，我们可以面谈。您看明天上午十点，方便来顾宅一趟吗？地址我会短信发给您。”

我挂断电话，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苍白而疲惫的脸。

窗外，城市的霓虹刚刚亮起，璀璨夺目，却照不进这条冰冷的走廊。

那根救命的稻草，终于抛到了我的面前。

我却只觉得，它即将把我拖向一个未知的、令人窒息的深渊。

沉重的稻草，压弯的不仅是我的脊梁，还有我对生活残存的、最后一点微弱的掌控感。

明天，顾宅。

我闭上眼，不再去看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