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椒房之妒,初露峥嵘
李贵妃赏赐的衣料,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瞬间激起了噼啪作响的油星子,虽未成燎原之势,却已烫得后宫各方势力心中各有计较。
楚凝霜将那两匹过于扎眼的锦缎收入箱底,并未如寻常低位妃嫔那般迫不及待地裁制成衣,以示恩宠。她依旧日日素衣,晨昏定省虽因位分低微且身份特殊暂免于前往凤仪宫正殿,却每日都会朝着皇后的宫殿方向遥遥行礼,姿态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尤其她这棵“弱木”还是长在别人的林子里,根基浅薄,更是经不起任何风雨。李贵妃的“赏识”是护身符,却也可能是催命符,端看如何运用。
这日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闷雷在厚厚的云层后滚动,预示着一场秋雨将至。楚凝霜正坐在窗下,执着一卷书,却并未真正看进去,而是在脑中反复推演着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策。
小荷怯生生地进来禀报:“美人,贵妃娘娘宫里的秋月姐姐来了。”
楚凝霜眸光微闪,放下书卷:“请她进来。”
秋月是李贵妃身边得脸的大宫女,此刻进来,虽行了礼,眉宇间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倨傲:“凝霜美人,贵妃娘娘今日午后忽起雅兴,召了几位娘娘小主在椒房殿赏玩新得的几盆墨菊,特命奴婢来请美人一同前去凑个趣儿。”
赏菊?楚凝霜心下冷笑。李贵妃那般喜闹厌静的性子,何时有了赏玩墨菊的雅兴?这分明是一场精心安排的“下马威”或是“试探局”。自己昨日刚得了她的赏赐,今日若不去,便是拂了她的面子,先前那点“善缘”即刻便烟消云散;若去了,那椒房殿中等待自己的,绝不会是风雅趣谈。
“贵妃娘娘厚爱,臣妾惶恐。”楚凝霜面上露出受宠若惊又夹杂着几分不安的神色,“只是臣妾身份低微,又初入宫闱,见识浅薄,只怕去了反而扫了娘娘和各位小主的雅兴。”
秋月笑道:“美人过谦了。娘娘说了,不过是姐妹们闲话家常,不必拘礼。美人若再推辞,倒显得生分了。”话虽客气,语气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既如此,臣妾遵命。”楚凝霜柔顺应下,起身吩咐小荷,“替我换身衣裳。”
她依旧选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月白色襦裙,发髻简单,仅簪一支银簪,浑身上下素净得与即将前往的、以奢华骄纵闻名的椒房殿格格不入。
秋月瞥了一眼,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似乎对她的“不上道”颇为鄙夷,却也没说什么。
一路行至椒房殿,还未入内,便听得里面传来阵阵娇笑声丝竹声,热闹非凡。与凤仪宫的威严肃穆截然不同,李贵妃的宫殿极尽奢华之能事,金玉堆砌,香风扑面,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富贵都浓缩于此。
通报之后,楚凝霜垂首敛目,缓步进入殿中。只见殿内果然已坐了好几位嫔妃,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正围着几盆品相确属上乘的墨菊说笑。主位之上,李贵妃一身绯红色金线绣百蝶穿花宫装,云鬓高耸,环佩叮当,美艳逼人,此刻正慵懒地倚在软枕上,享受着众人的奉承。
楚凝霜的出现,让殿内的笑声略微一滞。所有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好奇、审视、轻蔑、嫉妒……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臣妾楚氏,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楚凝霜规规矩矩地行下礼去,声音轻柔,姿态卑微。
李贵妃并未立刻叫起,而是用挑剔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慢悠悠地开口:“起来吧。赐座。”语气谈不上热情,甚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满,“本宫赏你的料子,怎不见你做身新衣?穿得这般素净,倒像是本宫苛待了你似的。”
立刻便有一位穿着桃红色宫装、容貌娇俏却眉眼带着几分刻薄的嫔妃掩口笑道:“贵妃娘娘您有所不知,凝霜美人来自南楚,听闻南楚如今……呵呵,想必是日子清苦惯了,一时还不适应咱们大燕的富贵呢。”这话看似解释,实则是赤裸裸的嘲讽其亡国落魄。
楚凝霜认得她,这是张婕妤,出身不高,却因嘴甜会奉承,加之与李贵妃沾亲带故,颇得李贵妃庇护,在后宫中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刺头。
楚凝霜仿佛听不出其中的讽刺,只微微垂眸,柔声道:“贵妃娘娘赏赐珍贵,臣妾感激不尽。只是臣妾新丧故国,心中悲切,实不敢衣着鲜亮,恐惹非议,也辜负了娘娘一片体恤之心。”她巧妙地将不穿鲜衣的原因归结于“守孝”和“为贵妃名声考虑”,堵得张婕妤一时语塞。
李贵妃听了,脸色稍霁,哼了一声:“罢了,你倒是个知礼的。坐吧。”
宫人搬来一个绣墩,位置却设在下首最末,几乎挨着门口。楚凝霜安然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感受不到四周投来的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
赏菊会继续进行,妃嫔们言笑晏晏,吟诗作对,或是夸赞墨菊,或是奉承李贵妃,却无一人主动与楚凝霜搭话,刻意将她排斥在外,晾在一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尴尬和冷落。
楚凝霜却浑若未觉,偶尔抬眸看看那墨菊,眼神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欣赏,仿佛真的只是来赏花的。
李贵妃一边享受着众人的吹捧,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楚凝霜。见她如此沉得住气,既不惶恐,也不试图巴结讨好,心中那点因她“识趣”而稍减的不满又升腾起来。她召楚凝霜来,可不是真让她来赏花的。
这时,一名宫女上前为李贵妃斟茶,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手微微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险些落在李贵妃华贵的衣袖上。
“蠢货!”李贵妃柳眉倒竖,当即发作,一把推开那宫女,“连个茶都斟不好!拉出去,掌嘴二十!”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地连连求饶。殿内气氛瞬间凝固,丝竹声也停了。
张婕妤立刻帮腔:“贵妃娘娘息怒,这等毛手毛脚的奴才,就该狠狠责罚,以儆效尤!”其他妃嫔也纷纷附和。
楚凝霜冷眼看着,心中明了,这或许并非刻意安排的戏码,但李贵妃显然要借题发挥。
果然,李贵妃目光一转,落到了楚凝霜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慈和”:“凝霜美人,你来自南楚,听闻南楚宫廷最重规矩。依你看,本宫该如何处置这奴才啊?”
难题瞬间抛了过来。若说重罚,显得她这亡国公主刻薄寡恩,不念旧情(南楚以仁厚著称?);若说轻罚,便是驳了李贵妃的面子,质疑她的决定。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她,都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楚凝霜缓缓起身,行了一礼,声音依旧轻柔,却不卑不亢:“回娘娘,宫廷规矩,首重尊卑有序,赏罚分明。这宫女伺候失仪,冲撞凤体,自当受罚。娘娘仁厚,只掌嘴二十,已是小惩大诫。”
她先肯定了李贵妃处罚的正当性,捧了对方一句,然后话锋微转:“只是……臣妾方才瞧这宫女,手背似有红肿,怕是近日天气转凉,犯了冻疮,方才一时无力所致。若因此重责,恐寒了底下宫人的心,也有损娘娘平日宽仁待下的名声。”
她顿了顿,在李贵妃脸色变冷之前,继续道:“依臣妾愚见,不若罚她三个月月俸,让她长长记性,也好让她有钱抓药治治手。如此一来,既维护了宫规,又彰显了娘娘恩德,岂不两全其美?”
这一番话,既全了李贵妃的脸面(承认该罚),又给了她一个展现“宽仁”的台阶下(改变惩罚方式),甚至还点出了宫女可能存在的苦衷,显得洞察入微,合情合理。
殿内一时寂静。妃嫔们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楚凝霜,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可欺的质女,竟有这般急智和口才。
李贵妃也愣了一下。她本意是想刁难楚凝霜,无论她怎么回答都能挑出错处,却没料到对方给出了一个如此圆滑周全的方案,倒让她不好再发作。她虽骄纵,却并非完全无脑,也知道在宫中“宽仁”的名声有时比严苛更有用。
“哼,倒让你说出几分道理。”李贵妃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就着这个台阶下了,“罢了,就依你所言,罚俸三月,滚下去吧!”
那宫女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又感激地看了楚凝霜一眼,才匆匆退下。
这场风波看似平息,张婕妤却心中不忿,觉得让楚凝霜出了风头。她眼珠一转,又笑着开口:“早就听闻南楚公主不仅容貌倾城,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日难得齐聚,凝霜美人何不展示一二,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话看似捧高,实则恶意更深。若楚凝霜展示才艺,便是如同乐伎般取悦众人,坐实了“玩物”身份;若推辞,便是傲慢无礼,或是徒有虚名。
楚凝霜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婕妤娘娘谬赞了。亡国之人,不敢言才。且南楚技艺,粗陋不堪,岂敢在大燕宫廷班门弄斧?徒增笑耳。”
“妹妹何必过谦?”另一位与张婕妤交好的王美人接口道,“莫非是瞧不起我们,觉得我们不配欣赏公主的技艺?”
压力再次给到楚凝霜。她若再推辞,便要得罪在场所有人。
楚凝霜沉默片刻,忽而抬头,看向李贵妃,眼神清澈而恳切:“贵妃娘娘,非是臣妾推诿。只是……臣妾听闻娘娘昔年曾于万寿节一舞动京城,堪称燕京第一舞姿。臣妾所学,不过是南楚小调,靡靡之音,焉敢在娘娘面前献丑?岂非萤火之光,妄与皓月争辉?”
她再次将矛头巧妙引开,并极其精准地拍在了李贵妃最引以为傲的痒处上。
李贵妃果然被搔到痒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对张婕妤和王美人的步步紧逼也生出一丝不满——这不是逼着这楚女出来,隐隐有和自己比较的意思吗?
“好了好了。”李贵妃挥挥手,语气不耐,“既是本宫主持的赏花会,自然该本宫来让你们尽兴。弹琴跳舞有什么趣儿?秋月,去把陛下新赐的那套赤金嵌宝的头面拿来,给姐妹们瞧瞧新鲜。”
话题被成功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套华丽无比的头面所吸引,啧啧称羡,再也无人留意角落里的楚凝霜。
楚凝霜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冷嘲。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椒房殿的琉璃瓦。
又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楚凝霜便借口身子不适,恭敬地告退了。李贵妃正被奉承得高兴,也无心再留她,挥挥手便准了。
走出椒房殿,秋雨带着寒意扑面而来。小荷撑起伞,脸上还带着后怕和一丝钦佩:“美人,方才可吓死奴婢了……”
楚凝霜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着。雨水在地面上汇成细流,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和这压抑的宫墙。
这一场“赏菊会”,看似她低调隐忍,全程被动,实则她已在不声不响间,化解了两次针对她的致命刁难,既保全了自己,也未过分得罪任何人,甚至可能还在某些人心中留下了一个“识大体、懂进退、有急智”的模糊印象。
尤其是最后那记针对李贵妃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既解了围,或许还能让那位骄纵的贵妃在未来某些时候,对她多一丝“顺眼”。
然而,她知道,这远远不够。张婕妤、王美人之流不过是被推出来的卒子,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今日之事,必定会一字不落地传入王皇后,甚至……萧玄策的耳中。
那个男人……他会如何看她这番表现?
楚凝霜深吸一口带着雨腥气的冰冷空气,感受着那寒意沁入肺腑,却让她的头脑越发清醒。
椒房殿的暗箭只是开始。她这只囚雀,需得扑腾起更大的水花,才能在这潭深水中,争得一线生机。
下一步,或许该想办法,真正“巧取”一点圣心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注,也足以成为她撬动局势的支点。
只是,该如何去做呢?萧玄策那样冷酷多疑的帝王,寻常争宠手段,只怕会适得其反。
她思索着,脚步不停,身影渐渐消失在绵绵秋雨和深宫重阙之中。
而就在楚凝霜离开后不久,椒房殿内发生的一段小小插曲,已被整理成简洁的文字,送到了乾清宫御案之上。
萧玄策批阅奏折的朱笔微微一顿,目光在那几行小字上停留了片刻。
“哦?罚俸三月,以示宽仁?萤火之光,妄与皓月争辉?”他低声重复着报告中记录的几句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下方跪着的黑衣侍卫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良久,萧玄策才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倒是生了一张巧嘴,也懂得审时度势,借力打力。南楚……竟还教出了这样的公主?”
他放下朱笔,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秋雨,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继续看着。朕倒要瞧瞧,这只南楚来的雀儿,还能扑腾出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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