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博从未想过,他再次踏入这栋临湖的别墅,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黑色西装的口袋里,那份薄薄的文件沉甸甸的,像一块冰,熨帖着他胸口皮肤,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四肢百骸。车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将深秋的梧桐树叶打得更显枯黄,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城市灰蒙的天光,一切都透着一股洗不干净的沉闷。
司机为他拉开车门,黑伞迅速撑开,隔绝了冰冷的雨丝。他抬眼,望向那栋线条冷硬、造价不菲的现代建筑。它曾经是他那位名义上的哥哥王邶彰显财富和品味的象征之一,如今,却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王邶消失了。在三个月前一场离奇的游艇事故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法律在等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后,终于倾向于宣告死亡,于是,遗产继承的流程,冰冷而高效地启动了。
王一博迈步走上台阶,律师早已垂手恭立在雕花的双开大门外,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悲戚与职业化的肃穆。
“一博先生,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王一博微微颔首,没什么表情。他和王邶的关系,远没有达到需要他流露出真切悲伤的程度。
王邶是他父亲再婚妻子带来的儿子,比他年长五岁,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仅有的一点兄弟情谊也早在成年后各自迥异的轨迹和明里暗里的较劲中消耗殆尽。
王邶热衷于挥霍和享受人生,而王一博则早早进入家族企业的权力核心,他们是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除了都姓王。
别墅内部装修极尽奢华,却空旷得能听见脚步的回声。昂贵的艺术品摆放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却毫无烟火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精心打扫过后依旧无法驱散的清冷,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律师引着他走向书房,例行公事地开始逐一清点遗产清单上的项目:公司的部分股权、多处不动产、海外账户、收藏的名车、艺术品……
王一博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掠过书架上那些几乎没被翻动过的精装书籍。他对这些没兴趣,这些不过是王邶人生的华丽注脚,而现在,这些注脚需要一个新的书写者。
直到律师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
“最后一项……”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从文件上抬起,谨慎地看向王一博,“是关于肖战先生的安排。”
王一博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肖战。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王邶在法律上的配偶,一场极其低调、甚至显得有些仓促的婚姻的另一个主角。王一博只在他们结婚时,在一个极其私人的小宴会上见过他一次。印象里,那是个极其好看的男人,好看得甚至带有某种攻击性,像橱窗里最精致易碎的水晶艺术品,被王邶志得意满地揽在身侧,宣誓着所有权。当时王一博只觉得王邶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是换了个更漂亮、更值得炫耀的收藏品。
而此刻,这个名字再次被提及,在这种语境下,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什么安排?”王一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律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照着文件念了下去:“根据王邶先生生前立下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附件,在其被宣告死亡后,其配偶肖战先生的一切生活起居、人身安全及……未来去向,将全权由您,王一博先生,负责接管。具体来说,肖战先生将搬入您的居所,直至……直至另有新的安排。”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细微声响。
王一博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律师:“你再说一遍?”
律师被他目光中的冷意慑得后退了半步,硬着头皮重复:“意思是……肖战先生,作为王邶先生的……特殊遗赠,将由其弟弟,也就是您,来继承……照顾的责任。”
“继承?照顾?”王一博几乎是咬着牙重复这两个词,一股荒谬绝伦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他是个人,不是一件物品!王邶把他当什么?又把我当什么?!”
这种荒唐到极点的安排,简直是对他和肖战两个人极大的侮辱。王邶哪怕死了,也要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给他添最后一把堵吗?
律师额角渗出细汗,急忙解释:“一博先生,请您冷静。这份附件经过数位律师验证,完全合法。它并非将肖先生物化,而是……而是王邶先生出于对配偶深切的担忧和不舍,希望在他无法履行责任后,能由他最信任的血亲来确保肖先生得到最好的照料和保护。法律上,这更像是一种附加了条件的监护责任转移……”
“信任?血亲?”王一博冷笑一声,打断了他苍白的辩解。他和王邶之间哪有这种东西。这根本就是王邶的又一个恶作剧,一个恶劣的、充满掌控欲的玩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走到书桌后,属于王邶的那张宽大皮质座椅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他人呢?”他问,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律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肖先生……应该在二楼的卧室。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这里,没有离开过。”
王一博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漂亮得过分的男人。王邶出事,他失去了依靠,又被这样一份荒唐的遗嘱“赠予”了小叔子……他现在是什么心情?恐惧?绝望?还是和王邶一样,觉得这只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各种混乱的思绪在他脑中交织,最终化为一种极度烦躁的窒闷感。
“带他下来。”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他必须亲眼见见这个“专属遗赠”,必须亲口确认这荒诞剧的另一个主角,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律师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王一博一人。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节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王邶的消失本就充满疑点,现在又多了这么一件麻烦事。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织网的人,或许正躲在某个暗处嘲弄地看着他。
脚步声很快去而复返。
王一博睁开眼,目光投向书房门口。
律师先走了进来,侧身让开。随后,一个身影出现在门框勾勒出的光影里。
王一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和他记忆中那个在宴会上光彩照人、带着些许疏离微笑的青年不同,眼前的肖战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毛衣,下身是宽松的居家裤,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显得异常单薄。他瘦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使得本就精致的下颌线条更加锐利,透出一种脆弱的易碎感。
他的脸色很苍白,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而是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灰色阴影,显然这段时间过得极其糟糕。但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或许潋滟生辉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永远化不开的浓雾,空洞,茫然,带着一种仿佛被抽空了灵魂般的麻木。然而,在那片麻木的最深处,王一博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丝未来得及完全隐藏好的惊惶,像受惊的林中小鹿,警惕地打量着即将吞噬它的猎人。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毛衣的下摆,像一件被主人遗忘、蒙了尘的珍宝,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审判。
空气凝固了。律师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开口介绍这诡异的一幕。
王一博没有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肖战。他在评估,在猜测,在试图穿透那层脆弱麻木的表象,看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是纯粹的受害者?还是……王邶留下的另一颗棋子?
被王一博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长时间注视着,肖战的身体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露出脖颈后方一小段脆弱的弧度。
最终,还是王一博先开了口,声音比他预想中还要冷硬,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感情。
“肖战?”他确认道。
肖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然后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头看他,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是。”
“我是王一博。”他陈述道,目光未曾从他身上移开,“王邶的弟弟。关于他的遗嘱附件,律师应该已经跟你谈过了。”
肖战又是轻轻点头,绞着衣摆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你有什么想法?”王一博问,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他想听听这个“遗赠”本身的声音。
肖战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里面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屈辱、无助、恐惧,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不肯完全熄灭的微光。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
“我……我没有选择,是吗?”
很轻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了王一博心上某个坚硬的角落。没有哭诉,没有反抗,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带着酸涩无奈的陈述。
是的,他没有选择。正如王一博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多选择。拒绝这份“遗赠”意味着漫长而耗神的法律诉讼,意味着将王家的隐私暴露在公众视野下,意味着……或许会错过王邶消失真相的某些线索。王邶绝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种遗嘱。
王一博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书房里只剩下窗外越来越密的雨声。
终于,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桌,一步步走向肖战。他的脚步很稳,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具有压迫感。
肖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深藏的惊惶几乎要破瞳而出。
王一博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定。他能闻到肖战身上极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他的清冷气息。
他比肖战略高一些,这个距离需要微微垂下视线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从今天起,”王一博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性,“你跟我走。”
肖战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一样。
王一博的目光扫过他赤着的双脚,微微皱眉,对旁边的律师吩咐道:“去找双鞋给他。”
律师连忙应声而去。
王一博的视线重新落回肖战苍白的脸上,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划定界限,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我会给你安排好住处。你只需要……安分待着。”
他没有说“照顾”,也没有说“保护”,他用了“安分待着”这个词。这定义了他们之间最初的关系——一种被迫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需要警惕的收容。
肖战听懂了他话里的疏离和警告,眼底那丝微光似乎又黯淡了些许。他再次低下头,轻声道:“……谢谢。”
这声谢谢,听起来无比涩然。
律师很快拿来了一双看起来崭新的软底拖鞋。肖战默默地穿上。
“走吧。”王一博不再看他,转身率先向书房外走去。他的背影挺拔而冷决,没有一丝留恋。
肖战站在原地,迟疑了一瞬,然后迈开脚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像一只被遗弃后又被迫认领的流浪猫,小心翼翼地、沉默地跟着新的、未知的主人。
走出别墅大门,冷风夹杂着雨气扑面而来。肖战穿着单薄,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王一博的脚步顿了一下,对旁边的助理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助理很快从车里取出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递了过来。
王一博接过大衣,却没有自己穿上,而是看也没看,反手递给了身后的肖战。
动作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点施舍般的生硬。
肖战看着突然递到眼前的大衣,愣了几秒,才缓缓伸手接过。大衣上还带着车内温暖的余温,以及一种清冽的、属于王一博的淡淡雪松香气。
“……谢谢。”他又低声道谢,声音比刚才更轻,几乎被雨声盖过。他将大衣裹在身上,过于宽大的尺寸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过分的小脸。
王一博没有回应,径直弯腰坐进了车里。
肖战在车门外犹豫了一下,才在助理的示意下,从另一侧车门坐进了后座,小心地紧靠着车窗,尽可能离王一博远一些。
车门关上,将凄风冷雨隔绝在外。车内空间宽敞,却因为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紧绷的沉默而显得格外逼仄。
司机平稳地启动车子。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不断汇聚的雨水,前方的道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王一博目视前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显然没有交谈的意愿。
肖战则一直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浸透的模糊街景,侧影沉默而脆弱,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隐形。
只有他身上那件不属于他的、宽大的黑色大衣,无声地宣告着一种刚刚建立的、古怪而强制性的联系。
车子驶离别墅区,汇入都市的车流。窗外的世界霓虹初上,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影。
王一博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后视镜,看到了镜中映出的肖战的倒影。他依然维持着那个看向窗外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
但王一博却敏锐地注意到,肖战那双空洞望着窗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极快,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那似乎不是全然的麻木和绝望,而更像是一种……极度隐忍的、冰冷的计算。
王一博的心猛地一沉。
这份“专属遗赠”,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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