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铭第一次看见“天”裂开,是在贫民窟最脏的那条水沟旁。
那沟叫“鬼牙”,黑水浮着死鼠与败絮,终年不散的腥臭像一张湿棉被捂在口鼻上。
他蹲在沟沿,用一根磨尖的铁丝去挑半只腐烂的苹果核,核上还剩一点果肉,浅黄的……像一弯将熄的月牙。
他太饿了,胃袋拧成一根索,牵连着五脏,一吸气就疼得眼冒金星。
然而他不能发出声音,自出生起,他的喉咙里就住着一块“石头”,把声带压得死死的。
母亲在世时曾摸着他颈间那道青色的疤,颤声说:“你是被诅咒的孩子,一出声,就会有人把你带走。”
他那时小,不懂“诅咒”是什么,只懂“饥饿”——饥饿是夜半贴在脊梁上的鬼手,一寸寸把人往冰里拖。
后来母亲死了,被一辆过路的铜轮马车拦腰碾成两截,血溅在他脸上,还是温的。
他从尸身上扒下一件单衣,把自己裹成一只沉默的茧,从此在鬼牙沟边苟活。
今日若再找不到吃的,他便打算跳进沟里,与死鼠同眠,省得再受折磨。
就在他指尖碰到那点果肉的刹那,头顶的天空忽然发出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嗤啦”。
无铭抬头,看见湛蓝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中撕开,裂缝边缘泛着鎏金,像有人拿烧红的簪子划破绸缎。
裂缝之后,不是更高更远的苍穹,而是一座倒悬的宫殿:“琉璃瓦、赤金柱、飞檐上蹲着鎏金螭吻,双目嵌了夜明珠,冷光直射人间。”
宫殿深处,有人居高临下,隔着万丈,与他对视。
那一眼,无铭便觉自己从骨头缝里开始结冰。对方的眼神像两簇火,却是冷……幽蓝焰心裹着深不可测的执念,仿佛他是一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蝶,每一寸翅脉都被事先丈量好,再逃无可逃。
下一瞬,裂缝扩大,一只巨手由云气凝成,指节分明。腕上缠绕着青龙刺青,鳞片历历可数,自上而下,向他抓来。
无铭想跑,可脚底像生了根,铁丝“当啷”掉进沟里,溅起黑水。
巨手五指一拢,他便被提离地面,衣衫被风鼓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
贫民窟的屋顶在脚下迅速缩成一排霉黑的齿,他听见有人尖叫,有人跪地磕头,还有人兴奋地敲锣:“神仙下凡挑童子啦!”
他被提得越高,声音越稀薄,最后只剩耳膜里血液轰鸣。
倒悬宫殿的门槛在面前放大,朱漆上剥落的红,像干涸的血痂。
跨进去的一瞬,裂缝合拢,人间被隔绝成一张褪色的画。
宫殿里极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睫毛相撞的声音,无铭被轻轻放在地上——那动作竟称得上温柔,仿佛怕弄坏一个瓷胚。
脚下是整块羊脂玉铺就的地板,内嵌银丝,织成夔龙纹,他赤足踩上去,寒意顺着脚心爬上来,像千根冰针。
殿顶垂下一盏盏鎏金鹤灯,鹤喙衔着夜明珠,冷辉交织,把影子钉死在原地,动也不动。
前方九重玉阶之上,设一张紫檀榻,榻后悬着十二折织金屏风,绣的是《山海》残卷:“鲲鹏垂翼,北冥之水倒灌苍穹。”
屏风前立着一个人,背对灯火,一袭玄青织金袍,袍角绣着暗红流火,火势一路蜿蜒,似要烧到无铭脚边。
那人并未回头,只抬手,鹤灯便一盏盏熄灭,珠辉收拢,化作一条流动的银河,盘旋在他指尖。
无铭听见自己的心跳,大得仿佛有人在胸腔里擂鼓,每一下都撞得生疼。
他下意识后退,脚跟却抵住一道看不见的墙,退无可退。
那人终于转身,动作极慢,像一轴被岁月泡发的古画,一寸寸展开。
先露出苍白下颌,再是薄唇,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却有一粒朱砂痣生在唇角,像一粒将坠未坠的血珠。
再往上,是高挺鼻梁,鼻梁中段有极轻一道旧痕,如刀背薄刃划过的月牙。最后是一双眼睛……无铭在贫民窟见过最黑的夜,也不及那瞳孔黑,黑到连灯火都被吸进去,碎成微尘。
可那黑里又燃着两簇幽蓝,像雪原上磷磷的鬼火,冷而烫,只一眼,就把无铭的魂魄烙得“嗤啦”一声。
那人看了他良久,久到无铭以为时间被折成纸,又被火舔成灰。
随后,他抬步下阶。每一步,玉阶下便生出一朵赤莲,莲心燃火,火舌却不卷人,只温顺地伏贴。
九步之后,那人站在无铭面前,高出他整整一头,肩背投下的阴影把他整个人罩住。
无铭闻到一股气息——不是熏香,不是药味,是雪夜里的檀木被雷火劈开……冷与焦并存,令他忽然想起母亲死后,自己被丢在乱葬岗的那晚,月亮也是这般白,这般冷。
“你……”那人开口,声音低而哑,像被砂纸磨过,却奇异地好听,“终究回来了……”
无铭不懂这句话,却被其中压抑的颤抖激得后颈汗毛倒竖。
他张唇,想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对方,可喉咙里的“石头”死死堵住声门,只挤出一丝气流,像濒死兽类的呜咽。
那人眼神一黯,抬手覆上他颈侧,指尖冰凉,所过之处却窜起细小电流,一路劈进四肢百骸。
无铭腿一软,几乎跪倒,却被对方捞住腰,强行提起来。
那手劲极大,指骨勒得他生疼,仿佛要把他脊椎折断再重塑。
“不会说话?”那人低笑一声,笑意里却浸着苦,“无妨,我等你开口,已等了太久。”
无铭瞪大眼,他分明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的名字,可那人却叫得如此笃定,像把两个字含在舌尖反复舔舐,滚过千年。
他惊惧地挣扎,双手推在对方胸前,却只摸到一层细密金绣,绣线冷硬,像铠甲。
那人任由他推,另一手却滑到他后颈,拇指按住那块青色疤痕,轻轻摩挲,每一下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眷恋与恨意。
“还疼么?”那人问,声音忽然极轻,像怕惊破一场梦,“当年我亲手掐碎你喉骨,你吐出的最后一个字,是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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