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十七分，沈聿修又一次在无边寂静中睁开双眼。

卧室像一座精心打造的牢笼，意大利灰岩墙面吞噬所有声响，中央那张尺寸惊人的床黑得如同深渊入口。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冷杉香薰，却掩盖不住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

他坐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精钢床头柜。嗒。嗒。嗒。规律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旁边水杯已经冷了，药剂盒里整齐排列着白色和蓝色的药片，是他今夜需要完成的“功课”。

胃部传来熟悉的灼涩感，长期服药带来的副作用。太阳穴突突跳动，神经绷紧到极致，却与沉重的疲惫感诡异交织。闭上眼睛是破碎混乱的画面和数字；睁开眼只有能将人逼疯的绝对黑寂。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自然入睡是什么时候。十年？或许更久。

电话在第二天下午接通了他的私人线路。特助周谨的声音一如既往谨慎：“沈先生，许医生到了。”

沈聿修的目光从整面墙的监控屏幕上移开，没有回应。

几秒后，厚重的檀木门无声推开。

来人出乎意料的年轻，穿着一件质感柔软的浅灰色针织衫，米色长裤，手里只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不像来面对商界闻名的“冷面阎王”，倒像是走错地方的大学讲师。

“沈先生，您好。我是许眠。”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声音清润，不高不低。

沈聿修没抬眼，指尖敲着一份财报：“你的导师李教授极力推荐你，说你擅长处理‘棘手’案例。”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希望你不是只会纸上谈兵。”

许眠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低气压。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浅，却让整张脸明亮柔和起来：“每个失眠的人都是独特案例，没有纸上谈兵，只有是否找到对的钥匙。”

他目光落在沈聿修眉宇间那道深刻褶皱上：“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更放松的地方谈谈？”

沈聿修终于抬起眼。目光锐利如淬冰刀锋，毫不客气地刮过许眠的脸。

许眠迎着他的视线，眼神平和坦然，没有闪躲，也没有迎合。

半晌，沈聿修推开座椅起身：“去休息室。”

休息室与他办公室风格一脉相承，像没有任何个人色彩的样板间，冰冷缺乏生机。

沈聿修在唯一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戒备疏离：“开始吧，许医生。告诉我你的‘钥匙’是什么？更新的药物？更复杂的催眠技巧？还是那些无聊的放松训练？”

许眠却没有开始任何治疗程序。他缓步走到巨大落地窗前，稍微拉开百叶窗，让午后慵懒阳光斜斜切进来，照亮空气中细微浮尘。

他转身背对光，轮廓模糊柔和：“沈先生，或许您需要的不是更好的药。”

沈聿修眉峰蹙起，不耐几乎脱口而出。

许眠微微一笑：“而是需要一个人。”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窗外车流声仿佛被瞬间抽远。

沈聿修敲击扶手的动作蓦地停住。他缓缓抬头，第一次真正完整地看向站在光里的年轻医生。

“人？”语调冰冷怀疑，掺杂一丝被冒犯似的荒谬感。

“是。”许眠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走向沈聿修，在礼貌而令人安心的距离停下，微微俯身，“一个能让您感到安全、放松，愿意暂时放下所有戒备的人。”

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奇异安抚力量：“也许，您只是太累了。”

太累了。

三个字简单至极，却像细微石子投入沈聿修深不见底、冰封已久的寒潭。死寂冰层下，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沈聿修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眼底翻涌复杂情绪，评估算计怀疑，还有一丝几乎被漫长失眠磨灭殆尽的动摇。

最终所有情绪沉淀下去，只剩下商人惯有的审慎决断。

“很好。”声音听不出喜怒，“我给你一周时间证明你的理论。许医生，”身体前倾带来极强压迫感，“别让我觉得浪费了时间。”

当晚，许眠准时出现在沈聿修空旷如展览馆的顶层公寓。

沈聿修洗完澡出来，穿着深色丝质睡袍，黑发微湿，少了几分白日凌厉，但眉宇间倦色冷感更浓。他看着许眠手里简单行李袋，没说什么，漠然将人引向主卧。

“需要什么？”站在卧室门口，语气平淡如问文件是否需要修改。

许眠摇头，目光扫过巨大床和冰冷扶手椅：“不需要特别准备。沈先生，您像平时一样躺下就好。”

沈聿修依言躺下，身体僵硬，闭眼也拧着眉，完全是一副严阵以待忍受治疗程序的姿态。

房间只留一盏光线极暗壁灯，许眠没有用任何仪器，没有放松音乐。甚至没有坐在椅子上。

他在床畔地毯上，靠着一个软垫坐下。位置恰好不侵入床上人私人领域，却又在触手可及、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亲近距离。

沈聿修察觉到动静，倏地睁眼垂眸看向床下人影，目光惊疑询问。

“小时候睡不着，家里长辈总会坐在旁边说说话。”许眠声音在昏暗中响起，轻缓如温水流过卵石，“不需要很强光线，不需要特定故事，有时候只是知道有个人在那里，就能安心睡过去。”

顿了顿问：“沈先生，您想听点什么吗？或者，只是需要我在这里？”

沈聿修沉默很长时间，久到许眠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终极其低沉“嗯”一声，重新闭上眼睛。紧绷肩线似乎微不可察松懈一毫米。

许眠没有再说话。他只是调整更舒适姿势，存在感微弱，呼吸清浅平稳。

时间在极度安静空间缓慢流淌。

沈聿修意识最初还在惯性抵抗，警惕外人存在，脑海闪过无数纷杂念头。但渐渐地，那缕极淡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和气息，平稳规律细微呼吸声，像一层看不见柔软纱轻轻覆上。

没有评判，没有期待，没有必须完成任务。

只是陪伴。

纯粹安静陪伴。

他紧绷到几乎断裂神经，在那片无声守候中，一寸一寸极其缓慢松弛下来。

意识沉入前所未有温暖黑甜乡前，最后一个模糊念头是——地板上凉吗……

……

沈聿修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熟悉天花板，但感觉陌生得惊人。

不是被闹钟噩梦惊醒，不是挣扎从药物带来混沌中剥离，而是自然而然清醒睁开眼睛。

身体放松，甚至带着久违慵懒感，头脑清晰如被清冽泉水洗过，所有滞涩沉重感不翼而飞。那种充沛平和感觉，遥远仿佛是上辈子记忆。

他几乎屏住呼吸，侧头看向床头柜电子钟。

09:48。

阳光早已透过遮光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光带。

他睡了整整七个小时？中间没有醒来？没有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近乎震撼情绪缓慢席卷过他常年冰封心口。他一动不动躺着，仔细体会这具仿佛焕然一新身体，每一处关节都松快得难以置信。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一丝极淡属于许眠身上清爽温和气息。

他坐起身环顾空旷卧室。

那个坐在地毯上的人已经离开。原本靠着软垫位置放着一杯水，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

沈聿修伸手拿过。纸上字迹清隽工整：“见您睡得沉未打扰。温水请记得喝。如需调整随时联系我。——许眠”

指尖捏着薄薄纸片，目光落在落款处那两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动。

下午周谨再次带着文件进入办公室时，敏锐察觉气氛微妙不同。老板看起来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那种常年挥之不去躁郁极度疲惫痕迹似乎淡去一丝丝？连整个办公室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低气压都缓和少许。

他谨慎汇报完工作，将需要签字文件递过去。

沈聿修接过流畅签下自己名字，笔锋凌厉如旧。周谨准备收起文件告辞时忽然开口。

“拟一份长期合约。”声音听不出情绪一如既往平淡，“给许眠医生。”

周谨心下微惊面上不露分毫：“好的沈先生。合约期限和具体条款……”

沈聿修抬起眼目光穿过落地窗落在远处鳞次栉比高楼轮廓上，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贯决定性：

“期限暂定一年。待遇按最高标准上浮百分之三十。”

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红木桌面轻轻一点。

“加上一条：需要住家。”

许眠搬进来的那个下午，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周谨亲自来接他，态度恭敬却难掩好奇。许眠行李很少，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装书的纸箱。他站在公寓客厅中央，像一抹突兀的暖色被投进冷调的空间。

“许医生，您的房间安排在先生卧室隔壁。”周谨引着他走向走廊另一侧，“先生吩咐过，您可以根据需要调整房间布置。”

房间很大，装修精致却冰冷，像是酒店套房。许眠将行李箱放在墙边，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市的天际线，云雾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沈先生一般七点回家。”周谨继续交代，“晚餐通常简单，先生没有忌口，但近来胃口不好。关于您的职责……”

许眠转身微笑：“我知道该怎么做。”

周谨犹豫一瞬：“先生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这话说出口似乎有些越界，但他还是继续，“我们希望您能帮助他。”

“我会尽力的。”

周谨离开后，许眠开始整理带来的东西。几件衣服，几本专业书，还有一个装着茶具的木盒。他将一包草药茶放在床头，淡淡甘菊香气缓缓散开。

当晚沈聿修回家时已近八点。他脱下西装外套，看见坐在客厅看书的许眠时脚步微顿，像是还没适应家里多了一个人的事实。

许眠放下书起身：“晚餐准备好了，要现在用吗？”

沈聿修扫了一眼餐桌，两副碗筷摆放整齐，几样清淡小菜冒着热气。“你吃了？”

“还没有。”许眠说，“等您一起。”

这感觉陌生而奇异。沈聿修不记得上次有人等他吃饭是什么时候。他沉默地洗手坐下，许眠为他盛了一碗汤。

“百合山药汤，安神助眠的。”许眠解释，自己也盛了一碗在一旁坐下。

餐厅只听得见碗筷轻碰的声音。沈聿修吃得很少，但把那碗汤喝完了。许眠没有试图搭话，只是安静陪伴，存在感恰到好处。

饭后沈聿修照常进了书房。许眠没有打扰，收拾完厨房后便在客厅继续看书。十点半，他泡了一杯温热的牛奶，轻轻敲响书房门。

“进。”

沈聿修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许眠将牛奶放在桌角：“睡前喝杯温牛奶有帮助。”

沈聿修瞥了一眼杯子，没说话。许眠不在意地笑笑，退出书房。

十一点，书房灯还亮着。许眠再次敲门：“沈先生，该休息了。”

这次语气温和却坚定。沈聿修抬头，眼下带着疲惫的青黑：“还有工作。”

“睡眠也是重要的工作。”许眠站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明天可以早起处理。”

两人对视片刻，沈聿修意外地先移开目光，保存文件关闭电脑。许眠唇角微扬，等他走出书房，仔细关好门灯。

卧室里，沈聿修洗漱后换上睡袍，看着许眠熟练地在地毯上放置软垫，忍不住开口：“你可以用椅子。”

许眠抬头一笑：“这样就好。”

同前夜一样，沈聿修躺在床上，许眠坐在床畔地毯上。但今夜许眠带来一本薄薄的诗集。

“睡不着的话，我读点东西给您听？”他轻声问。

沈聿修“嗯”了一声。

许眠的声音在昏暗中流淌，清润温和，念着一些关于星空和海洋的诗句。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只是平稳地、舒缓地，像夜风拂过树梢。

沈聿修闭着眼，意识随着那声音漂浮。他闻到许眠身上淡淡的茶香，听到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感受到不远处另一个人的体温。

不知不觉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第二次醒来又是天光大亮。沈聿修望着天花板，感受着久违的神清气爽。床畔已经没有人，但留下一杯温水和同样的便签：“早安，沈先生。早餐在厨房温着。——许眠”

就这样过去了一周。许眠的存在像无声渗入石缝的温水，慢慢融化着沈聿修冰封的生活。他不再只是夜晚出现，而是开始打理沈聿修的饮食，调整公寓的光线和氛围，添置一些绿植和暖色的软装。

沈聿修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回家。期待那双含笑的眼睛，期待那份安静的陪伴，期待一夜无梦的安眠。

周五晚上，沈聿修有个推不掉的酒会。回家时已近午夜，带着一身酒气和疲惫。许眠还在客厅等他，见状立即上前扶他坐下。

“您喝多了。”许眠皱眉，“我去煮醒酒汤。”

沈聿修靠在沙发上，看着许眠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酒精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但感官却异常敏锐。他注意到许眠睡衣领口露出的一小截锁骨，注意到他微微卷起的袖口下白皙的手腕，注意到他低头尝汤时轻抿的嘴唇。

“来，慢慢喝。”许眠端来汤碗，坐在他身边。

沈聿修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突然问：“你为什么做这个工作？”

许眠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因为我相信陪伴是最好的良药。”

“只是这样？”

许眠沉默片刻，声音轻了下来：“我母亲生前也长期失眠。我那时还小，能做的只是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她入睡。”他笑了笑，眼里有些怀念，“后来学了心理学，发现很多时候人们需要的不是药物，而是那种安心的感觉。”

沈聿修注视着他，酒精让往常严密的防备出现了裂缝：“你很像她？”

许眠摇头：“不，她是个非常焦虑的人。但我从她那里学会了，安静的陪伴有多重要。”

喝完汤，许眠扶沈聿修回卧室。沈聿修躺下后却没有立即闭上眼睛，而是看着许眠在地垫上坐下。

“今晚……”沈聿修声音因酒精而沙哑，“可以读那首诗吗？关于星空的那首。”

许眠有些惊讶，随即微笑：“当然。”

他找出那本诗集，在柔和的灯光下轻声朗读。沈聿修闭眼听着，意识逐渐模糊，在沉入睡眠前，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

“晚安，沈先生。”许眠的声音如同梦境。

次日清晨，沈聿修醒来时头痛欲裂，但精神却奇异地清明。他坐起身，发现许眠靠着床沿睡着了，诗集还摊开在膝上。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勾勒出许眠安静的睡颜。沈聿修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闯入他生活的男人：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唇角自然上扬仿佛总是带着笑意，散落的额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

鬼使神差地，沈聿修伸出手，想要拂开那缕额发。

就在这时，许眠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的一瞬，两人都愣住了。

“早安，沈先生。”许眠先回过神，站起身时微微踉跄——显然保持这个姿势睡觉并不舒服，“您感觉怎么样？头疼吗？我去拿解酒药。”

沈聿修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还残留着想要触碰的冲动。

那天之后，某种微妙的变化在两人之间悄然发生。沈聿修开始注意到更多关于许眠的细节：他泡茶时习惯先温杯，看书时喜欢用手指无意识地卷动书角，思考时会轻轻咬住下唇。而许眠则发现沈聿修冷硬外表下的细微裂痕：他对甜食有不易察觉的偏好，雨天会无意识蹙眉，偶尔在彻底放松时唇角会微微上扬。

又一个雷雨夜，狂风暴雨敲打着玻璃窗。沈聿修躺在床上，听着雷声，毫无睡意。许眠坐在老位置，读着一本小说。

突然，一道闪电划亮夜空，紧接着雷声轰鸣。沈聿修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童年时一场车祸发生在这样的雷雨夜，从此他对雷声有种根植于记忆深处的不安。

“怕打雷？”许眠轻声问。

沈聿修抿唇不语。

许眠合上书，想了想：“我小时候也怕雷声。后来外婆告诉我，雷声是天空在讲故事，只是声音大了点。”

又一道闪电，沈聿修下意识地缩了缩。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床垫下沉——许眠坐到了床边。

“失礼了。”许眠轻声说，一只手轻轻覆上沈聿修的眼睛，“不要听雷声，听我的呼吸。”

掌心温暖干燥，带着淡淡的茶香。沈聿修僵了一瞬，却没有推开。

“吸气——呼气——”许眠的声音柔和而坚定，随着规律的呼吸节奏，“就像这样，很简单。”

雷声再次炸响，但这次沈聿修的注意力全在那只温暖的手和引导的呼吸声上。渐渐地，他的呼吸与许眠同步，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远，雨声变成柔和的背景音。许眠移开手，却发现沈聿修已经入睡。睡颜安宁，不见平日凌厉。

许眠轻轻为他掖好被角，准备回到地垫上。刚要起身，却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沈聿修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拉着他的手，眉头微蹙，仿佛不愿这温暖离开。

许眠停顿片刻，最终在床边坐下，任由自己的手被握着。

晨光熹微时，沈聿修醒来，发现自己仍握着许眠的手。许眠靠在床头睡着，姿势看起来并不舒服，却睡得很沉。

沈聿修没有立即抽回手。他注视着许眠的睡颜，某种温热的情感在心口涌动，如同冰河初融。

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许眠于他，已不仅仅是医生那么简单。

而装睡的许眠，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同样明白——有些界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越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