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风波与舆论暗箭暂时被凌厉的手段压制下去，但空气里依旧残留着紧绷的余味。媒体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Aether大厦外围游弋，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可供发挥的涟漪。

“跟我来。”排练间隙，凌曜合上手中的iPad，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没有看霍野，径直走向专属电梯，按下了通往其他楼层的权限按钮。

霍野挑眉，随手将擦汗的毛巾搭在器械上，懒洋洋地跟上。他习惯了凌曜这种突如其来的指令，只是这次的目的地似乎并非寻常的工作区域。

电梯无声上行，最终停在一个需要凌曜虹膜与指纹双重认证才能开启的楼层。门滑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霍野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与楼下那些充斥着冰冷金属、玻璃和高效照明的一号二号工作室截然不同，这里更像一个隐匿于都市心脏的东方禅意秘境。

空间开阔，光线柔和，主要光源来自精心设计的隐藏式灯带和几盏巨大的手工宣纸灯笼。空气里漂浮着极淡的、宁神的檀香，混合着陈年木料和宣纸特有的沉静气息。地面是温润的微水泥自流平，光脚踩上去会有恰到好处的温凉触感。

一侧是顶天立地的开放式书架，塞满了各种设计、艺术、哲学典籍，以及许多线装的中文古籍。另一侧则是一张巨大的花梨木工作台，上面井然有序地摆放着绘图工具、一卷卷泛黄的古董面料样本，还有一套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白瓷茶具。

墙上没有挂当季的流行趋势图，而是几幅水墨真迹，笔触或疏朗或遒劲，留白处意蕴无穷。角落里的枯山水庭院模型，几块顽石，一层细白砂砾，便勾勒出无穷天地。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经过岁月沉淀的静气与昂贵低调的品味，是凌曜内心深处那个追求极致秩序与东方美学精神的避世之所。

“哇哦。”霍野吹了声低低的口哨，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像是闯入了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却又奇妙地吸引着他的异世界。“总监大人的私人秘密基地？比之前那些冰窟窿有人味儿多了。”

凌曜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只是脱下了西装外套，随意挂在一旁的乌木衣架上，露出里面合身的浅灰色羊绒衫。他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把紫砂壶，开始娴熟地温杯、沏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静美。

“暂时在这里避一下风头，讨论接下来的细节。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他将一盏清茶推到工作台另一边，示意霍野坐下。

霍野从善如流，在他对面坐下。他好奇地拿起旁边一卷深蓝色的织锦面料，指尖拂过上面繁复的缂丝纹样：“这料子有点意思，老东西吧？比你那些意大利软呢看着带劲。”

“明代晚期，江南织造府的库料，存世不多。”凌曜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物品，“经纬里掺了真金线，灯光下会有流动的光泽。”

霍野啧了一声，放下料子，目光又被工作台一角摊开的几本厚厚的手稿吸引。那不是打印的效果图，而是纯手绘的设计草图，炭笔线条利落精准，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解，细致到一颗纽扣的材质选择、一处缝线的走向可能带来的光影变化。

他从未见过如此……“原始”又充满虔诚感的创作过程。在他印象里，凌曜的世界是由冰冷的数据和精准的机器构筑的。而这些手稿，却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手工温度和沉思的痕迹。

“看什么？”凌曜注意到他的目光。

“看你啊。”霍野抬起眼，眼眸在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里面没了平日的戏谑，多了几分真实的探究，“原来凌总监不是机器人，也是需要动笔一点点磨出来的。”

凌曜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很少有人……或者说从未有人，用这种角度窥探过他光环下的本质。这种直白的、甚至带点冒犯的探究，此刻却奇异地没有引起他的不悦。

“灵感需要落地，思考需要痕迹。”他抿了口茶，淡淡回应。

霍野笑了，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姿态放松：“那我比你强点，我的灵感……靠这个。”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机，“以前玩乐队那会儿，有点屁大的感觉就录下来，乱哼也行，瞎弹也行，存了一堆demo，吵得很。”

凌曜的目光落在那只黑色的手机上。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散漫不羁的人，会用这种方式捕捉那些瞬息即逝的、粗糙却鲜活的生命力。

“听听？”霍野忽然提议，眼神里带着点挑衅，又有点分享秘密的兴奋。

不等凌曜回答，他已经点开了一个音频文件。

嘈杂的电流声先涌了出来，接着是几声不成调的贝斯拨弦，然后是一个略显青涩却充满爆发力的男声跟着随性的旋律哼唱，没有歌词，只是“啊……唔……”的随性发挥，背景里还有同伴的笑闹声和啤酒罐倒地的声响。粗糙，混乱，甚至有些刺耳，却奇异地充满了某种滚烫的、未加修饰的情感张力，像地下熔岩在奔涌。

凌曜安静地听着，目光沉静地落在霍野脸上。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昏暗混乱的livehouse后台，年轻的霍野带着一身汗水和兴奋，抓着乐器或麦克风，肆意挥霍着才华和青春。

这音乐与他办公室里常听的古典乐或白噪音天差地别，却意外地……不让他讨厌。甚至，他能从中捕捉到一丝与他“荒野之境”内核共振的、原始的生命力。

一曲终了，工作室重回寂静。

“怎么样？吵到总监大人尊贵的耳朵了吧？”霍野咧嘴笑，有点得意，又有点自嘲。

凌曜没有评价音乐本身，只是看着他说：“很真实。”

霍野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是这个回答。随即，他笑容加深，眼神亮晶晶的：“你这人……有时候也挺会说话的嘛。”

他的目光扫过工作台后方墙壁上挂着的一把古典木吉他。那把吉他造型优美，木质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但更像是件装饰品。

“那个，你会弹？”霍野指了指。

“偶尔。”凌曜回答。那是他年少时学习过的一段时光，后来忙于事业，早已生疏，只是作为一件不错的收藏品摆在那里。

霍野却来了兴致，起身走过去，极其自然地将吉他取了下来，抱在怀里试了试音。动作居然很专业。

“啧，好琴。”他赞叹一声，然后也不管凌曜同不同意，直接靠在书架旁，低头拨动了琴弦。

他弹的不再是刚才手机里那种嘈杂的demo，而是一段旋律简单却异常动人的原创曲调。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带着一点点 blues 的忧郁，又融合了现代都市的孤独感，与他平日里外放的嚣张截然不同。

他微微低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侧脸线条和微微颤动的喉结。歌声低沉沙哑，这次有了简单的歌词，关于迷失、寻找和一点点不肯熄灭的火焰。

凌曜忘了喝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的霍野，收起了所有尖刺和玩世不恭，显露出内里那个细腻、敏感、甚至有些孤独的艺术灵魂。这种反差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任何刻意的表演都更打动人心。

凌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阵陌生的、细密的涟漪。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之前对霍野的认知是多么的片面和傲慢。这个人不仅仅是一具完美的皮囊和一股不受控的野性，他内里蕴藏着一个更深沉、更丰富的世界。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霍野抬起头，嘴角勾着惯有的弧度，但眼神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像是期待，又像是试探：“没吓着你吧？拿你的宝贝吉他瞎搞。”

凌曜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另一侧，打开一个恒温恒湿的储藏柜，取出了一块尺幅不大但质感极其特殊的面料。那是块意大利顶级工坊出品的象牙白羊绒混纺面料，质地细腻得像婴儿的肌肤，却蕴含着惊人的骨感。

“试试看。”凌曜将面料推到霍野面前，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你之前撕毁那些衣服一样，随意‘破坏’它。”

霍野愣住了，抱着吉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撕扯，切割，用你能想到的任何方式。”凌曜的语气很认真，甚至带着一丝鼓励，“不用考虑后果。”

霍野放下吉他，接过那块昂贵得令人咋舌的面料，眼神变得探究而兴奋：“总监大人，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这玩意儿够买我身上这件破背心一百件了。”

“做不做？”凌曜只是看着他。

霍野舔了舔虎牙，笑了：“行啊，这可是你说的。”

他没有任何犹豫，仿佛破坏欲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手指抓住面料两端，用力一撕——“刺啦”！清脆的断裂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昂贵的面料被他粗暴地撕开一道不规则的长口子，边缘露出毛躁的经纬线。

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拿起工作台上那把极其锋利的、用来拆线的白金刃具，在面料上划出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甚至用指尖去抠挠表面，留下一些难以修复的痕迹。

整个过程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畅快感。凌曜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阻止，眼神专注得像在观察一场行为艺术。

当那块原本完美无瑕的面料变得“伤痕累累”时，霍野才停了手，将它扔回工作台，挑眉看向凌曜：“满意了？够‘荒野’了吧？”

凌曜走上前，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些撕裂的边缘和划痕，像是在阅读一首狂野的诗篇。

然后，他拿出了另一个小巧的玉瓷盒。里面是他之前请邢爷帮忙调制、自己又根据现代面料特性改良过的“金缮”材料——混合了天然大漆、18K金粉、铂金粉以及特殊贝类珠光粉的胶质。

他坐了下来，拿起一支极其纤细的貂毛笔，蘸取那闪烁着微光的胶质，开始沿着霍野制造的“伤口”进行勾勒、填补。

他的动作比邢爷更加精细、冷静，带着设计师特有的对线条和比例的极致追求。他没有完全覆盖那些伤痕，而是巧妙地让金色的脉络与撕裂的轨迹平行、交错、汇聚，仿佛那些破坏力本身就成了新生命脉络的一部分。

霍野原本抱着手臂，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但渐渐地，他脸上的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的惊讶和……触动。

他看着凌曜低垂的、无比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微蹙的眉心，看着他稳定如磐石的手腕引导着笔尖，在那片被他亲手毁掉的“荒野”上，构建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融合了破碎与重生的美。

这个过程安静而漫长，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仪式感。

霍野的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凌曜那冰冷外表下，隐藏着何等强大的、能够包容甚至升华一切“不完美”的创造力量。他不是在修复，而是在进行一场对话——与他制造的混乱对话，与他的野性对话，最终达成一种更高层次的和谐。

当最后一点胶质填充完毕，凌曜轻轻放下笔。

工作台上，那片原本象征着他极致秩序与奢华品味的面料，已然脱胎换骨。它成了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上面流淌着金色的河流，破碎的痕迹变成了闪耀的勋章，野蛮与文明，破坏与创造，以一种极其矛盾又无比和谐的方式共存共荣。

凌曜抬起头，目光看向霍野，声音很轻：“这才是真正的‘荒野之境’。”

霍野喉咙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那件作品，又看看凌曜，胸腔里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情绪。那不仅仅是对才华的钦佩，更像是一种灵魂被深刻理解和接纳后的震撼与悸动。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件作品，而是握住了凌曜还沾着一点点金色胶质的手腕。

凌曜微微一怔，却没有挣脱。

霍野的手指收紧，指尖的温度灼热。他盯着凌曜的眼睛，茶棕色的瞳仁里翻涌着复杂的光，声音沙哑：

“凌曜，你他妈真是个天才。”

这不是奉承，而是发自肺腑的惊叹。

凌曜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霍野略微急促的脉搏，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欣赏，一股热意悄然爬上耳根。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直接的、甚至带点粗鲁的赞美，反而……有些受用。

他微微动了一下手腕，反客为主般，用沾着金粉的指尖，极轻极快地在霍野的手背上划了一道金色的痕迹。

像一种无声的回应，一个专属的标记。

霍野低头看着手背上那一道细细的金线，先是愣住，随即猛地抬眼看向凌曜，嘴角无法控制地大大扬起，笑容灿烂得晃眼。

“盖章了？”他嗓音低沉，带着浓重的笑意和挑衅。

凌曜目光微闪，抽回手，转身去收拾工具，只留给他一个看似冷淡的侧影和一句轻飘飘的话：

“免得你下次再撕坏东西，找不到人赔。”

霍野看着他微红的耳廓，笑得肩膀都在抖。

私人工作室的秘密，不再是孤独的禅意。此刻，它见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创造力如何激烈碰撞，最终缠绕共生，如同那面料上金色的河流，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