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启元二十三年,暮春。
侯府西跨院的马房茅舍,檐角垂着的蛛网被晨露浸得透亮,黏住了一只挣扎的灰蝶,舍内,霉气与马粪的酸腐气息交织,
榻上的人猛地抽搐了一下,指节攥紧身下稻草,发出细碎的声响。
“咳……咳咳……”
喉间火烧火燎的痛感拽着意识浮出混沌,纳兰早谛费力地掀开眼睫,映入眼帘的不是她闺中那方绣着缠枝莲的芙蓉帐,而是结满蛛网的梁木,以及……
一双布满裂口与冻疮的手。
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是养在蜜罐里的,指尖圆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平日里只消拈针绣花、抚弄琴弦,连冷水都少沾,
可这双手,指腹结着厚茧,虎口处还有一道未愈的划伤,分明是做惯了粗活的。
“醒了便莫要装死”
苍老而严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纳兰早谛偏过头,见一老妪叉腰立在晨光里,青布裙裤上沾着草屑,手里握着根磨得光滑的藤条,眼神如淬了冰的石子,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张……嬷嬷?”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时,纳兰早谛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并非她的记忆,却像刻在这具身体里的本能。
紧接着,更多纷乱的碎片涌来——
虹儿,侯府最末等的婢女,年方十五,自小父母双亡,被卖入侯府为奴,分派在马房听差,
昨日午后,在沁芳亭拾得二少爷纳兰梧棋遗落的羊脂玉佩,正欲交还,却被二姨娘魏晴雪撞见。
“不过是个下贱蹄子,也敢肖想主子的物件?”
魏晴雪的声音娇柔却淬着毒,
“拖去假山后,让她好好学学规矩”
随后便是冰冷的池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有人按着她的后颈,将她往水底摁,耳边还回荡着粗使婆子的啐骂,
“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二少爷也是你能攀附的?”
原来,这具身体的原主,竟是这样死的。
那纳兰早谛自己呢?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带着汤药的苦涩与彻骨的寒意。
三日前,她偶感风寒,魏晴雪亲自端来汤药,笑意盈盈地喂她喝下,
“三小姐快些好起来,老爷还等着带你去参加宫宴呢”
药入喉时,她便觉不对。
五脏六腑像是被烈火灼烧,眼前阵阵发黑,她挣扎着去抓母亲留下的那只羊脂玉镯,却被魏晴雪一脚踹翻在地,
那玉镯滚落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如同她骤然停止的心跳。
“你和你那死鬼娘一样,占着主母的位置碍事”
魏晴雪蹲下身,用绣帕擦着她嘴角的血沫,声音轻得像梦呓,
“如今你去了,梧棋才能顺顺当当的……”
原来,她也死了。
死在自己一向“温婉和善”的二姨娘手里。
可为何,她会重生在这个名叫虹儿的婢女身上?
“发什么呆?”
张嬷嬷的藤条在地上敲出笃笃声,
“既活过来了,便赶紧干活!马厩的草还没铡,三匹御赐的汗血宝马要是瘦了一两肉,仔细你的皮!”
纳兰早谛挣扎着坐起身,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般疼。
她打量着这方寸茅舍,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一张破旧的木桌上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空气中弥漫的秽气让她几欲作呕。
这便是她重生后的容身之所?
从云端跌落泥沼,只在旦夕之间。
“嬷嬷......”
她哑着嗓子开口,努力模仿着记忆中虹儿怯懦的语气,
“我……我头好痛,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嬷嬷冷哼一声,眼神却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些许,
“不记得便不记得,有些事,忘了反而是福气”
她将藤条往墙上一挂,转身从门外拎进一个食盒,
“这是今早的糙米稀粥,趁热吃了!往后在马房,少看少听少问,保住小命最要紧”
食盒打开,里面是半碗清可见底的稀粥,上面飘着几粒米糠。
纳兰早谛看着这与往日山珍海味天差地别的食物,喉头一阵哽咽,她曾是侯府嫡出的三小姐,虽母亲早逝,却也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可转念一想,能活着,已是侥幸。
魏晴雪既能狠心杀她一次,若知晓她未死,定会再下杀手。
如今她顶着虹儿的身份,虽卑微,却也隐蔽,正好可以查清母亲当年的死因——
她总觉得,母亲的“病逝”,与魏晴雪脱不了干系。
“多谢嬷嬷......”
她端起粥碗,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
张嬷嬷看着她喝完粥,又道,
“昨日之事,你就当是场噩梦...二姨娘那边,你再敢靠近半步,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说罢,她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背对着她道,
“马房虽脏,却比内院干净...眼睛放亮些,莫要学那些痴心妄想的蠢货...”
纳兰早谛心中一动。
张嬷嬷这话,分明是在提点她。
这老妪在侯府多年,定然知晓许多内情。
接下来的几日,纳兰早谛便以虹儿的身份,在马房扎下了根。
每日天不亮便起身,铡草、喂马、清理马粪,双手很快磨出了新的血泡,混着旧伤,疼得钻心。
马粪的腥臭渗进衣物骨髓,无论用多少皂角,都洗不掉那股味儿。
白日里,她沉默寡言,埋头干活,将三小姐的骄纵收敛得一干二净。
夜里,她便裹着破棉絮,竖起耳朵听马夫们闲聊。
“听说了吗?二姨娘昨日又赏了账房刘管事一对金镯子”
“嘿,刘管事那点家底,哪够二姨娘打点上下?我瞧着,侯府的中馈,怕是要落到二姨娘手里了”
“可怜三小姐,病了没几日就去了……”
“嘘!小声点!这话也是你能说的?没瞧见三小姐的奶娘都被发卖到南疆去了?”
“说起来,二少爷前几日在书房摔了茶盏,好像是为了……前几日溺死的那个婢女?”
“什么婢女?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罢了......二少爷心善,许是觉得晦气”
零碎的话语拼凑出一张无形的网。
魏晴雪不仅害死了她,还在清除母亲留下的势力,连父亲的账房都被她拉拢。
而她的二哥纳兰梧棋,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对她还算和善的二哥,竟对虹儿的死心存芥蒂?
是愧疚,还是另有隐情?
这日清晨,纳兰早谛按例去浣衣池洗衣。
春日的阳光透过柳树枝桠洒在水面,波光粼粼,映得她有些恍惚。
她蹲下身,将沉重的衣物浸入水中,指尖触到冰凉的池水,猛地想起那日被溺死的窒息感,浑身一颤。
“放肆!谁让你用这池水洗粗布衣裳的?”
尖利的呵斥声传来。
纳兰早谛抬头,只见一群锦衣华服的丫鬟簇拥着一位少女,正站在池边的石阶上。
那少女身着烟霞色云锦罗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是她自己!
纳兰早谛的心脏骤然缩紧,手中的衣物“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那少女的面容,竟与她生前一模一样!
眉眼如画,肤若凝脂,只是那双眼睛,盛满了与这年龄不符的怨毒与戾气,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纳兰早谛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在血脉中冲撞。
仿佛有两条同源的河流突然交汇,激起滔天巨浪。
这绝非寻常的巧合。
两张脸不仅轮廓一致,连眉峰的弧度、眼角的痣都分毫不差,宛如镜中倒影。
她后来才明白,这便是世间罕见的“复仇印记”,当亡魂携着滔天血仇重返人间,怨念会凝结成具象的印记,
而相似的命运与仇恨,会让印记在不同的躯壳上烙下相同的容貌,如同冥冥中注定的羁绊。
“你是谁?”
少女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纳兰早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不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而且看这衣着打扮,身份定然尊贵,为何会出现在侯府?
“看什么看?一个贱婢也敢直视主子?”
旁边的大丫鬟扬手就要打过来。
“住手!”
少女厉声喝止,目光死死锁住纳兰早谛,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跟我来!”
说罢,她转身快步走向花园深处,裙摆扫过盛放的牡丹花丛,带起一阵馥郁的香气,却掩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纳兰早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跟了上去。
她必须知道,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究竟是谁。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沁芳亭。
少女转过身,背对着亭外的满园春色,脸上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你是谁?为何与我长得一样?”
“我……”
纳兰早谛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打断。
“我知道了!你是那个贱婢!虹儿!”
少女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
“老天果然待我不薄,竟让你也重生了!还占了这副卑贱的躯壳!”
重生?
纳兰早谛心头剧震,
“你……你是谁?你也重生了?”
“我是谁?”
少女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听好了,我是纳新觉罗·宁语,大雍的五公主!”
五公主?
那个传说中被皇帝宠上天,却在新婚不久后被驸马虐待致死的五公主?
“你不是被驸马……”
纳兰早谛想起坊间的传闻,下意识地看向少女的脖颈。
那里掩在衣领下,隐约可见几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是被烙铁烫过的痕迹。
宁语的眼神瞬间变得狠厉,
“是!那个畜生,用烧红的烙铁烫我,把我关在冷宫,最后用一杯毒酒结束了我的性命!”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恨意,
“我死的时候,发誓要让所有害过我的人,血债血偿!”
纳兰早谛被她眼中的疯狂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刻她才恍然,为何会有这场匪夷所思的“互换”——
两人都在同一时段含冤而死,都带着足以撕裂魂魄的仇恨,
死亡的瞬间,强烈的执念冲破了生死界限,
却因某种未知的时空紊乱,错入了彼此的归途,
宁语的魂魄本应回到宫中的公主躯壳,却阴差阳错坠入了刚死去的侯府三小姐体内,
而自己,本该消散的魂灵,却被虹儿的尸身意外承载。
“我本以为,重生后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却没想到,竟到了这个侯府三小姐的身上!”
宁语甩开她的手,语气中充满了厌恶,
“一个爹不疼没娘爱的蠢货,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侯府三小姐?
那不就是她自己吗?
纳兰早谛这才彻底明白眼前的荒诞与残酷。
她们的灵魂如同被狂风打散的柳絮,胡乱飘落进了不属于自己的皮囊。
而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便是这场错乱最鲜明的证明——
仇恨的印记,早已将她们的命运牢牢捆绑。
“那……我呢?我的身体……”
“你的身体?”
宁语冷笑一声,
“现在是我的了...不过,这副躯壳虽好,却困在这侯府,碍我复仇”
她上下打量着纳兰早谛,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你的身体虽卑贱,却能自由出入侯府,甚至……入宫”
纳兰早谛心中警铃大作,
“你想干什么?”
“我们换回来”
宁语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回你的侯府三小姐身体里,我去你的婢女身体里,这样,我既能入宫复仇,你也能留在侯府,做你的千金小姐”
这提议疯狂却又透着诡异的“合理性”。
宁语需要一个能潜入宫廷的身份,虹儿的卑微恰好是最好的掩护,
而自己,若能回到原本的身体,便能利用三小姐的身份继续追查母亲死因。
可这“互换”真能如愿吗?
她们连最初的错位都无法解释,又怎能保证强行交换不会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不行!”
纳兰早谛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我母亲的死因不明,魏晴雪还在侯府,我若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死因?”
宁语嗤笑一声,
“死人的事,有什么好查的?这世上,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恩怨,你若不换,我现在就去告诉魏晴雪,她要杀的人没死,还占了个婢女的身子......你猜,她会怎么对付你?”
纳兰早谛浑身一僵。
她知道,宁语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
魏晴雪的心狠手辣,她早已领教过。
以虹儿这副任人宰割的躯壳,若被魏晴雪盯上,断无活路。
“我需要时间......”
纳兰早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要查清楚我母亲的死因,还要弄明白,魏晴雪为何要杀我,等我查清楚了,我就跟你换”
宁语眯起眼睛,审视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的话是否可信。
许久,她才缓缓点头,
“好,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还是在这里,我们交换”
说罢,她转身便走,裙摆飞扬,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纳兰早谛站在沁芳亭里,望着宁语离去的方向,心中一片混乱。
她不明白,为何偏偏是她们俩,被卷入这场离奇的重生与互换?
那“复仇印记”究竟是馈赠还是诅咒?
若容貌相似是仇恨的证明,那她们之间,是该联手,还是该为了各自的复仇而相互算计?
她低头看向自己粗糙的双手,又想起宁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充满怨毒的脸,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隐隐觉得,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与她们的重生,与她们相似的容貌,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天里,纳兰早谛一边在马房干活,一边暗中打探母亲的消息。
她从张嬷嬷口中得知,母亲当年是突发恶疾去世的,死得十分突然。
而魏晴雪,正是在母亲去世后不久,才被抬为二姨娘的。
线索越来越模糊,反而让纳兰早谛更加确定,母亲的死绝非意外。
第三天夜里,纳兰早谛按照约定,来到沁芳亭。
宁语早已等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瓷瓶,月光照在她脸上,那与自己无二的眉眼间满是不容置喙的疯狂。
“查得怎么样了?”
宁语开门见山。
“还没有头绪......”
纳兰早谛如实回答。
“我就知道你靠不住”
宁语冷笑一声,举起手中的瓷瓶,
“既然你不配合,那我就只好强行换了”
她晃了晃瓷瓶,里面的液体发出轻响,
“这是我托人从黑市换来的‘转魂露’,据说能引魂归位...今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得换回来”
说罢,她猛地扑了过来,将瓷瓶中的液体往纳兰早谛嘴里灌。
纳兰早谛拼命挣扎,却抵不过宁语的力气。
那液体又苦又涩,顺着喉咙流进肚里,很快便起了作用。
她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纳兰早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能让我们换回来的药”
宁语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
“放心,不会死的,只是会睡一觉而已...等你醒来,你就会回到你的身体里,而我,会去做我该做的事...”
纳兰早谛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看着宁语的脸,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她想不通,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她们?
为何她们的重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
这“转魂露”究竟是神药还是毒药?
她们的灵魂真的能承受这样的强行剥离与移植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看到宁语捂住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七窍中竟流出了黑血。
“怎么会……这样……”
宁语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纳兰早谛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她不明白宁语为何会突然死去。
难道是那“转魂露”本就有毒?
还是她们的灵魂与躯壳之间存在某种排斥,强行互换只会导致魂飞魄散?
宁语的死,是否印证了这种错位的不可逆?
纳兰早谛浑身一震,正想爬过去,却感到一股更汹涌的力量席卷而来。
天旋地转间,她仿佛被抛入了湍急的河流,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耳边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有女子的哭喊,有男子的怒喝,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最后都归于一片死寂。
她想挣扎着爬起来,却浑身无力,最终也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睁开眼。
雕花描金的拔步床顶映入眼帘,悬着的珍珠帘幕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绝不是侯府里的凝神香。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冰凉柔滑的真丝寝衣,而非粗布衣裳。
抬手抚向脖颈,那里的皮肤细腻却带着一道浅浅的凹凸——是烙铁烫过的疤痕!
这不是她的身体!
纳兰早谛猛地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的手腕上赫然留着几道青紫的勒痕。
她掀开被子跌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白玉地砖上,踉跄着扑到一面巨大的菱花镜前。
镜中的少女身着华贵的明黄色寝衣,乌发凌乱地披散着,脸色苍白如纸,却掩不住眉眼间的雍容气度。
那双眼眸分明是她的,可这张脸……确确实实是五公主宁语的模样!
只是比起那日在沁芳亭见到的、占据了她身体的宁语,镜中人的眉宇间少了几分怨毒,多了几分属于皇家的矜贵。
她真的……变成了五公主?
那宁语呢?
死在三小姐身体里的宁语,魂魄散了吗?
而虹儿的身体,此刻又承载着谁?
还是说,随着宁语的死亡,虹儿的躯壳也早已冰冷?
“公主殿下!您醒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青色宫装、梳着双环髻的宫女推门而入,见到她站在镜前,惊得手里的药碗都险些摔落。
“殿下您怎么起来了?太医说您还需静养!”
宫女快步上前想扶她,纳兰早谛下意识地避开,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沙哑,
“我……睡了多久?”
“整整五日了!”
宫女眼眶一红,扑通跪倒在地,
“那日您在御花园湖边突然落水,幸得巡逻侍卫及时救起,可一直高烧不退,太医们都束手无策……陛下和娘娘都快急疯了!”
落水?
纳兰早谛心头一沉。
宁语分明是喝了转魂露才死的,怎么到了宫里,竟成了五公主落水昏迷?
难道宁语的魂魄在离开三小姐身体时,真的对五公主的本体造成了影响?
还是说,这场“转魂”本就与五公主的“意外”落水有关?
她扶着梳妆台站稳,指尖划过镜中自己苍白的脸。
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真正的五公主,是已经死了,才让她的魂魄得以进入吗?
就像当初虹儿的身体为她而留?
“驸马……来了吗?”
她想起宁语提过的那个虐待她的驸马,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宫女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嗫嚅道,
“驸马?公主莫不是病糊涂了,您可还未婚嫁,驸马从何而来?这样的话还请公主莫要再说,免得传出去倒污了公主自己的名声”
纳兰早谛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提起心来。
皇宫看似是五公主的主场,可这里的波谲云诡,未必比侯府简单。
她一个顶着公主身份的侯府三小姐,又或者说,只是个侯府婢女。
她要如何在这深宫里活下去?
更重要的是,母亲的死因还没查清,魏晴雪还在侯府逍遥。
她现在成了五公主,与侯府的距离远了千里,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仇人继续作恶?
头痛欲裂。
纳兰早谛伸手按压着胀痛不已的太阳穴,装作无意的问起,
“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微微一怔,紧接着便开口,
“公主殿下可是伤到了根本?奴婢是晚翠呀!”
“晚翠...晚翠...”
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宁语那股公主的骄矜语气,却掩不住声音里的生涩,
“取套常服来,再备些点心...对了,去打听一下,镇北侯府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晚翠虽有些疑惑公主为何突然关心侯府,也疑惑她失忆一般的糊涂是为何而起,但还是恭敬地应了声
“是”
纳兰早谛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张嬷嬷说过的话,
“马房虽脏,却比内院干净”
可如今她从侯府的泥沼,跳进了皇宫这潭更深的水,这里的“干净”,怕是比马粪的酸腐更伤人。
她抬手抚上心口,那里跳动着属于五公主的脉搏,却承载着纳兰早谛的灵魂与仇恨。
宁语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转魂露的反噬?
那瓶药是谁卖给宁语的?
背后是否另有推手?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纳兰早谛深吸一口气,镜中的少女眼中渐渐褪去茫然,染上了与这具身体主人相似的、却更加沉静的锐利。
她现在是大雍五公主,
爱新觉罗·宁语。
这身份是枷锁,也是利刃。
侯府的仇要报,五公主所受的苦,她也没理由白白承受。
那个虐待妻子的驸马,那些在宫中兴风作浪的势力,还有那瓶诡异的转魂露背后的秘密……
她都要一一查清。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成为五公主的同时,镇北侯府里,那具本该随着宁语魂魄消散的三小姐身体,手指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而在马房的茅舍旁,被草草掩埋的虹儿尸身之上,正悄然凝聚起一缕若有似无的黑气,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等待着下一个宿主。
仇恨的印记从未消散,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更多人的命运缠绕在了一起。
纳兰早谛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要走下去。
因为她知道,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却死得不明不白的五公主。
而她隐隐有种预感,宁语的死,或许并非终点。
那神秘的“复仇印记”既然能让她们容貌相仿,或许也意味着,还会有更多与她们命运相似的人出现。
在这侯府深处,甚至在这大雍王朝的宫廷之中,还有更多的秘密和危险,在等待着她。
那因仇恨而凝结的印记,终将指引她们走向彼此,走向那场注定交织的复仇之路。
从今以后,她再也无法以早谛自称,
而是要肩负起公主的端庄重任,
穿着爱新觉罗·宁语的华服,
一步步爬上自己想要的那个巅峰。
长信宫的晨光如薄纱般洒落,庭院深处,白玉兰的花瓣上凝着昨夜的露水,晶莹剔透,仿佛也知这宫中女子命如朝露,不敢轻易坠地。
宁语已在晚翠的搀扶下,对着那面磨得光可鉴人的菱花镜,练习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步态。
明黄色的宫装垂落如流云,裙摆上用孔雀金线绣着的凤凰栩栩如生,每走一步,凤凰的羽翼便似随风轻展,霞光流转,仿佛真有灵性。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手,正因为用力攥着帕子而指节泛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公主殿下,肩再沉些,腰要稳,像风中青竹,柔而不折”
晚翠扶着她的腰际,指尖微微用力,鬓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偷瞥镜中倒影,见宁语眉峰微蹙,又慌忙压低声音补充,
“奴婢该死,只是陛下最厌怠惰,昨日还问起您的课业呢...三公主前日在御花园行礼,仅凭一个颔首便让太傅赞不绝口...那可不是怯生生的模样,需得有一步一生辉的气度”
宁语对着镜中那张属于五公主的脸轻轻呼气。
这张脸美则美矣,眉宇间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眼尾微垂,唇色淡如樱瓣,想来是原主常年郁结所致。
她踩着晚翠铺在地上的红线,刻意放慢步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知道了...”
她声音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
“再练半个时辰...你去把《女诫》取来,我得记熟那些说辞,‘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一字也不能错”
这五日来,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着关于五公主“宁语”的一切。
她本是镇北侯府嫡女,前世因权谋倾轧,死于火海。
魂魄未散,竟穿越至此,附身于这位不受宠的五公主之身。
如今她已彻底取代了原主,成了这具躯壳的主人。
宁语,生母榕贵妃,早逝;
父皇是当今天子,却因政务繁重,疏于亲近;
虽得一时怜惜,却无外戚依靠,在后宫之中如履薄冰,连宫人递茶都常被克扣,
更让她心惊的是,晚翠无意中提起,榕贵妃当年并非普通难产。
“太医院的脉案上写着血崩不止,可张院判当晚就告老还乡了”
晚翠替她绞着帕子,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奴婢前几日去御药房取药,听见老嬷嬷说,娘娘临盆前喝的那碗参汤,是丽妃宫里送来的。参汤温补,可若掺了活血之物……”
宁语指尖发冷,心头如坠冰窟。
又是一桩不明不白的死。
她抚上镜中自己的眉眼,
这双眼睛既像生母榕贵妃,又与侯府母亲有三分相似,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嘲弄?
她原以为,重生已是天恩,却不料,这金丝笼中,竟比前世更险恶三分。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如刀割破寂静:
“陛下有旨——”
宁语心头一紧,连忙整了整衣襟,随着晚翠跪迎于殿前。
传旨的太监是皇帝身边的总管李德全,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手中明黄圣旨如一道催命符。
他展开圣旨,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五公主宁语,性资敏慧,淑慎端良,今科尔谷麒部落首领库尔克真遣使求亲,愿以牛羊千头、良马百匹为聘,永结秦晋之好,着五公主于一月后下嫁,钦此”
“轰”的一声,
宁语只觉得脑中炸开一片空白。
和亲?
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科尔谷麒首领?
她猛地抬头,撞进李德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对方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袖口掩着嘴,低声道,
“公主,科尔谷麒的使者还在偏殿等着呢...听说那位首领在北疆杀过熊,徒手撕过狼,帐中已有九个夫人,最小的才十四岁……您可得……”
“李总管”
宁语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寒泉刺骨,
“旨意我接了,但话不必多说”
李德全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
“公主聪慧”
转身时,袖摆扫过案几上的青瓷瓶,瓶身轻晃,发出一声细微的“叮”响,
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示警。
李德全的脚步才踏出长信宫,晚翠便瘫坐在地,泪水决堤而下,
“那库尔克真去年抢了咱们三个马场!烧了边境的粮仓,杀了百余名守军!听说他帐下的侍女稍有不从,就被剥了皮挂在营外示众……公主,您不能去啊!”
“住口...”
宁语扶着桌沿站起身,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唇无血色,可眼底却燃起一簇倔强的火苗,
“去取我那件石青色素面的宫装,我要去养心殿”
她不能认命。
她若死了,谁来替榕贵妃讨一个公道?
谁来揭开那碗参汤背后的真相?
她若死了,谁来还前世的纳兰早谛一个真相?
谁来将那魏姨娘的虚伪面孔彻底撕碎?
养心殿的龙涎香比长信宫浓郁数倍,混着奏折的墨香,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金砖冰冷,宁语跪在上面,膝盖早已麻木,仿佛与这宫殿融为一体。
“父皇,女儿不是要抗旨”
她刻意让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
“只是科尔谷麒部落风俗迥异,言语不通,饮食难咽,女儿怕言行失当,反倒坏了两国和气...不如选位宗室女,或由七公主代嫁……”
“宁语”
皇帝放下朱笔,砚台里的墨汁晃出涟漪,映出他疲惫而冷峻的面容,
“你以为朕愿意让你远赴边关?当年你额娘就是不愿远嫁,才求着先帝指给我!可如今科尔谷麒握着咱们的粮草通道,你不去,就得派你七妹去...她才十二岁,尚在启蒙”
宁语一怔。
她从未听说过这段往事。
“皇家子女,从生下来就欠着江山的”
皇帝的声音沉得像铅,每一个字都砸在她心上,
“你额娘临终前攥着你的襁褓不肯放,可她若还在,也会劝你应下!这是命!”
“可……科尔谷麒残暴不仁,若女儿嫁过去,岂非送死?”
“退下”
皇帝重新拿起奏折,朱笔落在纸上的声音格外刺耳,如同丧钟,
“再闹,就罚你去给你额娘守陵!永世不得回宫!”
宁语走出养心殿,外面正午时分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
晚翠在她耳边低语,
“公主,要不……咱们去找找刘公公?他是榕贵妃娘娘当年的掌事太监,或许能有法子“
“嗯,到时你在门口守着”
御花园的暖房里,花香氤氲,刘成正佝偻着背修剪一株西域进贡的赤霞兰。
见了宁语,他手里的剪刀“当啷”落地,慌忙往四下看,确认无人后,才颤声开口,
“公主怎么来了?这地方不是您该来的!”
“刘公公,本宫前几日失足掉入池中,连病数日,醒来后竟然忘却了一些前尘往事,幸得晚翠说与本宫,本宫听着倒是有些思念起了额娘,这不,脚也不听使唤,就这么走到刘公公这儿了”
“公主这话可折煞老奴了!”
刘成仓皇的跪倒在地,
“有些事...公主忘了便忘了吧...”
“刘公公,如今本宫在这宫里无依无靠,唯一可信之人便是公公你和晚翠,可晚翠年纪尚小,当年我额娘为何死的如此蹊跷,这真相,恐怕只有公公能替本宫解答一二...还请公公不要辜负本宫今日的一番请求...”
“公主殿下!不是老奴不愿告诉殿下,贵妃娘娘已经走了这么些年日,您又何苦再苦苦追问!您可知那周嬷嬷给娘娘守灵时,被人发现在佛堂里‘自缢’了,脖子上的勒痕是两道呢!分明是被人掐死后吊上去的!”
宁语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雕花廊柱上,背脊生疼。
“老奴劝您认命吧”
刘成捡起剪刀,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丽妃娘娘的人前日还来打听,说您若不肯和亲,正好给六公主腾位置...六公主是丽妃亲女,这么多年一直养在太后膝下,若她嫁去科尔谷麒,丽妃便可借部落之力,掌控北疆军政……”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悲愤,
“公主,榕贵妃娘娘她……不是死于难产...她那碗参汤里,有‘断肠红’——西域奇毒,无色无味,发作时如血崩!张院判当年想揭发,却被丽妃以家人性命相胁,只得篡改脉案,连夜告老还乡……”
宁语呼吸一滞,指尖冰凉。
原来如此。
母亲之死,竟是丽妃一手策划。
而如今,她又要被推入火坑,成为政治牺牲品。
这宫中,步步皆算计,处处是刀锋。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
那点冰凉从指尖顺着血脉爬上来,冻得骨头缝都在发颤。
纵使她并非真正的五公主,却也忍不住为了这样一个无辜惨死的女人而黯然神伤。
她仿佛能看见榕贵妃临终前那双眼,明明是笑着的,此刻却突然在眼前裂开,渗出的血珠混着药汁,糊住了她的视线。
她猛地挺直脊背,尽管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
这宫墙是活人的炼狱,却是死人的碑石。
她若倒下了,这么多人的冤屈便只能化作青苔,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腐烂。
指尖的冰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烧的滚烫。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底翻涌着的,是痛彻心扉的恨意,更是绝不肯碎的锋芒。
暖房里的赤霞兰开得正烈,殷红的花瓣上沾着水珠,像极了凝固的血。
刘成的剪刀还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结滚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宁语扶着廊柱站稳,指甲深深抠进雕花的缠枝纹里。
她忽然笑了,那笑声轻得像风拂过玉兰花瓣,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断肠红… 好个无色无味...丽妃倒是费心了”
“公主慎言!”
刘成膝行半步,慌忙跪地磕头,苍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暖房墙薄,四周都是丽妃的眼线!老奴能活到今日,全凭装聋作哑!”
他松开手时,掌心已沁出冷汗,哆哆嗦嗦从袖中摸出个褪色的锦囊,塞到宁语手里,
“这是贵妃娘娘临终前让老奴收好的,说若有朝一日公主遇着坎儿,或许能派上用场。里面是… 是当年丽妃送参汤的内侍名单,还有张院判偷偷留下的半张药方”
锦囊入手温热,绣着的并蒂莲已磨得看不清纹路,
宁语捏着那薄薄的纸片,只觉得比金砖更沉。
“张院判如今在哪?”
“隐在京郊白云观,扮作扫地的老道”
刘成声音压得更低,
“他儿子被丽妃扣在刑部大牢,说是贪赃枉法,实则是做人质”
晚翠在廊外望风,忽然轻叩三声。
宁语迅速将锦囊藏进贴身处,刘成已佝偻着背重新修剪花枝,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梦。
“公主快走,丽妃宫里的掌事太监往这边来了”
晚翠对着房内低声道,
刘成没有再回头,只是干净狠厉的剪下了一朵枯败的花。
宁语整了整衣襟,故意放慢脚步,让石青色素面宫装的裙摆扫过阶前青苔。
远远见那太监趾高气扬地走来,她忽然驻足,对着一株含苞的玉兰出神。
“五公主吉祥”
那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行礼,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轻蔑,
“丽妃娘娘说,公主既已接了和亲的旨,不如早日学些北疆风俗,省得到了那边出丑”
宁语缓缓转身,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玉簪,
“有劳公公转告丽妃,本宫自然...会学只是……”
她目光陡然锐利,像淬了冰的匕首,
“本宫听说,当年额娘宫里也有个懂北疆风俗的宫女,后来不明不白地死了...公公可知此事?”
那太监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匆匆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脚步竟有些踉跄。
晚翠惊道,
“公主!您怎敢……”
“越是怕鬼,越要撞鬼”
宁语望着那太监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刘公公说得对,这宫里步步是刀,但刀能杀人,亦能防身”
她握紧藏在衣襟里的锦囊,手指发抖的力道像即将射出的利剑。
一月后的和亲路,注定是条刀山火海。
但她不会坐以待毙,榕贵妃的冤屈,张院判的儿子,还有前世自己的血海深仇,都要在这宫墙之内,
慢慢清算。
风拂过白玉兰,花瓣上的露水终于坠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转瞬即逝,像极了这深宫里无数枉死的魂灵。
但这一次,她要让露水穿透石板,让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都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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