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栾城的清晨是被海鸥的鸣叫和隐约的潮声唤醒的。

阳光透过老式窗户上不太干净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略带咸腥的气息，与帝都永远恒温恒湿、带着昂贵香氛的别墅截然不同。

乔薇睁开眼，有几秒钟的恍惚。

身下的床板有些硬，盖着的薄被有阳光晒过的味道，但并非她习惯的那种特定品牌的柔顺剂清香。房间里空荡荡的，墙壁有些泛黄，角落里堆着还没拆完的行李。

一种陌生的空旷感包裹着她。

没有张妈轻手轻脚放在床头的温水，没有衣帽间里琳琅满目、每日由造型师搭配好的当季新款，更没有那个即使不言不语也无处不在的、属于傅瑾舟的强烈存在感。

她坐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水磨石地面上，走到窗边。

小院里杂草又冒了头，昨晚刚栽下的几棵小番茄苗显得有些蔫头耷脑。一只肥硕的狸花猫蹲在矮墙上，懒洋洋地舔着爪子，瞥了她一眼，又漠不关心地移开视线。

这里的一切都粗糙、原始，带着一种未被精心驯服的野生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从行李箱里翻出最旧的一件T恤和一条棉布长裤换上，素着一张脸，扎起头发，开始打扫。

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水声哗哗，抹布擦过积灰的窗台。体力劳动带来的疲乏感简单而直接，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带来一种奇异的充实。

下午，她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喧闹的人声，混杂着鱼腥、蔬果和熟食的浓郁气味扑面而来。小贩们的吆喝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她需要很费力才能听懂。

“姑娘，这海蛎子今早刚捞的，肥得很！来点？”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婶热情地招呼她。

乔薇犹豫了一下，学着旁边老人的样子，小心地戳了戳那灰扑扑、其貌不扬的贝壳。

“怎么卖？”她问，声音在嘈杂的市场里显得有些微弱。

大婶报了个价，又飞快地用本地话补充了一句什么。乔薇没听懂，但看对方笑眯眯的样子，大概是在夸东西好。她试着还了个价，生疏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大婶果然哈哈大笑，摆摆手，还是按原价给她称了一些，又额外塞给她一小把葱：“拿去拿去！炖汤鲜掉眉毛咧！”

乔薇提着那袋沉甸甸的海蛎子，手里攥着那把青翠的葱，站在人来人往的市场中间，有些发愣。一种极其微小的、陌生的暖意，顺着被葱叶勒出红痕的指尖，一点点渗进来。

过去三年，她从未自己买过菜。需要什么，只需告诉张妈，或者吩咐司机一句，最新鲜顶级的食材便会安静地出现在厨房。它们永远干净、精致、价格不菲，不会沾着泥泗，也不会附带赠品，更不需要她费力地讨价还价。

她慢慢走回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尝试用那袋海蛎和附赠的葱煮汤，结果手忙脚乱，不是忘了放姜就是火候过了，汤有些腥，味道远不如张妈炖的万分之一。

她坐在小餐桌前，对着那碗卖相不佳的汤，一口一口，安静地喝完了。

夜晚降临，小城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和海浪声。

她躺在床上，能听到风吹过院子里那棵老榕树的沙沙声响。

没有傅瑾舟的夜晚。

他此刻应该在哪个应酬场上推杯换盏，或者在书房处理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又或者……在某个她不曾知晓的、散发着陌生香味的房间里。

这些念头像水底的暗藻，悄然浮起，试图缠绕她的呼吸。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强迫自己去数窗外榕树叶的响声。

一下，两下……

……

帝都，傅氏集团顶楼。

傅瑾舟结束了一个跨国的视频会议，揉了揉眉心。巨大的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冰冷的电子设备屏幕闪着幽光。

林峰敲门进来，将一份需要紧急签字的文件放在他面前，然后垂手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说。”傅瑾舟没有抬头，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傅总，栾城那边……乔小姐今天去了菜市场，买了些海产和蔬菜。尝试做饭，似乎……不太成功。”林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纯粹的汇报，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下午主要在整理院子，没有外出，也没有……接触特别的人。”

傅瑾舟签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菜市场？做饭？

他几乎无法将这两个词与记忆中那个连厨房都很少进、指尖永远细腻柔软、只用来弹琴或为他递文件的乔薇联系起来。

他想起她最后一次在别墅吃饭。餐桌上摆着她喜欢的银鳕鱼，她小口吃着，动作优雅，却几乎没动几口。他问她是不是不合胃口，她立刻放下筷子，垂下眼睫说没有，只是不太饿。

那时的她，像一尊被精心呵护却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而现在，她在一间粗陋的出租屋里，对着一碗自己煮砸了的、腥气的汤？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密的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说不清是愠怒，还是别的什么。

“继续看着。”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任何异常，随时汇报。”

“是。”林峰应道，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重新陷入死寂。

傅瑾舟推开文件，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夺目的城市夜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勾勒出权力与财富的冰冷轮廓。

他点燃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看着烟雾在冰冷的玻璃上缭绕，模糊了窗外那个繁华却虚假的世界。

他忽然想起很多个夜晚，他回到别墅，无论多晚，客厅总会留着一盏灯。她通常已经睡下，或者假装睡下。他有时会去卧室看一眼，她总是背对着门，呼吸匀长，肩膀单薄得厉害。

他从未深究过那盏灯是为谁而留，那假装沉睡的呼吸下又藏着怎样的心思。

他只要求听话。

而她确实做到了，完美得让他几乎忘了，她原本也该有喜怒哀乐，也该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烟灰簌簌落下，烫红了指尖。

傅瑾舟猛地掐灭了烟，眼底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鸷。

逃离？

乔薇，你以为换一个地方，就能彻底摆脱过去，摆脱我吗？

你的一切，包括如何生活，该如何笑，都只能由我来定义。

即使是你亲手摔碎的这个局面，最终该如何收场，也只能由我说了算。

他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之前收购栾城那边海滨地块的方案，”他对着电话那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和决断，“加快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