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手电光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宁晚秋眼里。她猛地闭上眼,眼皮底下还残留着灼痛的光斑。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往下淌,滑过紧闭的眼睑,混着车间里浓重的机油和那股刺鼻的松节油腥气,一股脑钻进鼻腔。
“问你话呢!谁?!”周科长的厉喝在空旷的车间里撞出回声,带着一种猫逮住耗子的得意。他堵在大门口,手电光牢牢钉在宁晚秋身上,把她湿透单薄的影子在油污的地面上扯得又细又长。身后两个拎着棍子的青工往前逼了一步,棍头在昏黄的光晕下闪着湿漉漉的冷光。
宁晚秋没立刻睁眼。她强迫自己放缓急促的呼吸,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疼痛压下被强光突袭的心悸。沾着油污的手指在身侧蜷缩着,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腕间的玉镯隔着湿透的衣袖,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灼热。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雨水的寒气,努力稳住调子。她缓缓睁开眼,避开直射瞳孔的光柱,看向光柱后面那张阴沉的脸。“周科长?是我,宁晚秋。”
“宁晚秋?”周科长故意拖长了调子,手电光在她脸上扫了扫,又晃过她沾满泥浆的旧棉袄和湿透的裤腿,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碍眼的垃圾。“陆沉舟家的?深更半夜,大雨天,你翻墙钻到我们厂出事车间来干什么?想偷东西?”
“偷东西?”宁晚秋扯了扯嘴角,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来,像冰凉的泪,“周科长真会说笑。我男人躺医院里生死不知,血都快流干了,我哪还有心思偷东西?”她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车间的铁皮顶棚上,混着哗哗的雨声,透着一股浸骨的凉。
周科长脸上的横肉抖了一下,手电光似乎也跟着晃了晃。“少扯这些!那你鬼鬼祟祟摸进来干什么?这地方是你能随便进的?”他语气更厉,试图压过对方话里的那股寒气。
宁晚秋抬起没沾油污的左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尖冰凉。“我来找东西。”她目光越过刺眼的光柱,直直看向周科长那双在阴影里闪烁不定的眼睛,“我男人随身带的那个旧帆布包。小陈说他出事时包就撂这儿,里头有他换洗的衣裳,还有…我给他缝的几双鞋垫。”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点恰到好处的哽咽和疲惫,“家里穷,就那几双像样的鞋垫,没了,他连双好脚板都没有了…”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像是被悲恸驱使般往前挪了一小步,身体微微晃动,沾满油污的右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撑,正好按在了侧门边那片深黄褐色的粘稠油污上!
冰凉的、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指尖!
就在指尖接触到油污的刹那——
“嗡——!”
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电流猛地从腕间玉镯炸开!顺着手臂直冲头顶!宁晚秋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
白光里,不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晃动、跳跃的碎片!
一只沾满黑灰和油泥的、骨节粗大的手,正慌乱地扒开黑乎乎的煤堆!一个深绿色的、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角被粗暴地塞了进去!煤块滚落,盖住……
一个佝偻的背影在雨幕里仓惶翻越墙头的豁口,解放鞋在泥地里踩出歪斜的脚印……
耳边还夹杂着模糊却恶狠狠的低声咒骂:“妈的…烫手…姓周的不地道…先藏了再说…”
画面和声音碎片来得快,去得更快!像被强行塞进脑子里又猛地抽走!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宁晚秋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出来,沾着油污的手撑在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干什么?!”周科长的厉喝将她从眩晕的余波中惊醒。手电光刺眼地晃着她撑在地上的手,也照亮了她指尖下那片深色的油污。“别动现场!”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恼火。
宁晚秋强压下翻腾的胃和脑袋里的嗡鸣,借着撑地的动作,飞快地用指尖在那油污里用力蹭了一下,更多的滑腻粘稠沾上手指。她抬起头,脸色在强光下白得像鬼,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空洞的茫然:“我…我头晕…站不住…”她声音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周科长,我男人那包…真找不着了?保卫科…也没找到吗?那是我一针一线缝的…”
周科长狐疑地盯着她,手电光在她脸上和沾油的手上来回扫视。这女人看着像是真吓坏了,可怜巴巴的。那包…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帆布包当然没丢,里面的“样品”早就被他换了个更稳妥的地方藏着,剩下的破衣烂衫和几双破鞋垫,正好拿来堵这女人的嘴。至于地上的油污…他扫了一眼,皱皱眉,应该是样品容器被王癞子那蠢货慌乱中弄洒的,问题不大,擦掉就是。
“哼!谁知道是不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顺走了!”周科长没好气地哼道,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强硬,“厂里正在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赶紧走!破坏现场你负不起责!”他朝身后两个青工使了个眼色,“送她出去!从大门走!再敢翻墙,当贼抓起来!”
两个青工拎着棍子走过来,一左一右,虽没动手拉扯,但那架势就是赶人。
宁晚秋没再说话。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慢慢站起来,沾满油污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她低着头,像个真正被吓坏又失望透顶的村妇,拖着湿透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挪地跟着两个青工往车间大门走。
经过周科长身边时,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头油味钻进鼻子。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工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烟盒——黄底红字,“大前门”。和地上那个被踩扁的烟盒,一模一样。
周科长没看她,只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
走出车间大门,冰冷的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两个青工把她“送”到厂区大门口,就缩回门房避雨去了。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刺耳。
宁晚秋站在厂门外空旷的泥地里,瞬间被瓢泼大雨吞没。雨水疯狂冲刷着她身上的泥浆、油污,冰冷刺骨。她慢慢抬起右手,举到眼前。
暴雨中,视线模糊。但指尖上那深黄褐色的粘稠油污,依旧顽固地附着着,散发着那股刺鼻的松节油腥气。腕间的玉镯,在湿透的衣袖下,灼热得发烫,那热度甚至透过皮肤,隐隐灼痛着骨头。
她缓缓收拢手指,将沾满油污的指尖紧紧攥进冰冷的掌心。煤堆…豁口…王癞子…姓周的不地道……
雨幕深处,通往村子方向的土路一片漆黑。她转过身,没有走向回村的路,而是朝着厂区围墙塌陷豁口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进没膝的泥水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迅速被雨水冲刷、却更深地印在心里的泥泞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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