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在舞台上演绎极致力量与美感的手,此刻正毫不犹豫地探入漂浮着茶叶渣和浑浊泡沫的脏水桶中,水面被搅动,荡开一圈圈油腻的涟漪。
王一博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伸进去的不是污水,只是寻常的清泉,他的动作甚至称得上利落,指尖精准地捞起那个已经完全湿透、颜色深沉的透明文件袋,以及沉在桶底、沾着几片茶叶的银色U盘。
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在灰色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难看的污渍。
肖战僵在原地,满腔的怒火和控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喉咙,只剩下错愕的空白,他眼睁睁看着王一博直起身,将滴着脏水的文件袋和U盘随意地拎在手里,仿佛那不是什么重要的投标文件,只是一袋无关紧要的湿垃圾。
“你……” 肖战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愤怒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打散了,只剩下荒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憋闷,他这是干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还是觉得这样就能弥补?
王一博看都没看他一眼,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不是不耐烦,更像是对手里这堆湿漉漉的东西感到棘手,他扫了一眼文件袋,里面的纸张显然已经彻底泡汤,软塌塌地粘在一起,墨迹肯定晕染得一塌糊涂。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几滴脏水溅到了他昂贵的黑色裤脚上,他也浑不在意。
茶水间的门被推开,两个其他公司的人好奇地探头进来,看到里面的情景——王一博拎着滴水的文件袋,肖战脸色煞白地站在一旁,地上的水桶和台面上泼洒的水渍,都愣了一下,随即尴尬地缩回头去。
这细微的动静似乎惊醒了王一博,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肖战依旧难看的脸上,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冰碴子,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却说出了一句让肖战再次愣住的话:“电子版。”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扫过肖战挂在胸前印着“砚·色”logo的参会证,“U盘废了,你电脑里,有备份吗?”
肖战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这简短的信息,电子版?备份?他是在提醒我?还是在质疑我准备不充分?
一股被看轻的恼怒混合着刚才未散的憋屈再次涌上,肖战的声音不由得带上了刺:“当然有,王老师是担心我们‘砚·色’连这点基本准备都做不好,会耽误贵团的时间吗?”
王一博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仿佛确认了一个事实,然后拎着那袋还在滴水的“垃圾”,侧身从肖战旁边走过,径直朝着会议室方向走去,留下一句没什么情绪的话飘在空气里:“跟上,打印。”
肖战看着他那理所当然的背影,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这算什么?肇事者反过来指挥受害者?但他更清楚,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最终演示和报价文件必须提交纸质版,这是硬性规定,他咬了下后槽牙,压下心头的五味杂陈,快步跟了上去,至少,他愿意提供打印的途径,总比彻底搞砸强。
回到会议室,下半场的陈述即将开始,王一博直接走向舞团的一个行政助理,低声交代了几句,将那个湿漉漉的文件袋和U盘递过去。小助理看着那堆东西,脸上露出惊讶和为难,但在王一博没什么表情的注视下,还是立刻接了过去,小跑着离开。
王一博没再看肖战,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手机,仿佛刚才只是顺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肖战坐回自己的位置,苏晴和小杨立刻投来询问的目光,肖战摇摇头,用口型说了句“没事”,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
他下意识地看向评审席,陈导正和旁边的人低声交谈着,似乎没注意到后方这个小插曲。
很快,那个小助理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文件夹,里面是重新打印、装订整齐的“砚·色”提案最终版,她将文件夹递给肖战时,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
肖战低声道谢,接过文件夹,纸张还带着打印机微微的余温,散发着清新的墨香,但他指尖触碰到的,却仿佛还是那桶污水的冰凉和黏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无论王一博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内疚、是公事公办、还是仅仅嫌麻烦,现在都不是纠结的时候,他必须完成最后的陈述。
轮到“砚·色”提交最终文件和报价,肖战站起身,步伐沉稳地走向评审席,将那份崭新的文件夹放在陈导面前。
“陈导,这是我们‘砚·色’的最终方案和报价,您看看。”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朗和自信。
陈导微笑着接过,目光扫过文件夹,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他翻开第一页,正是那张手在黑暗中挣扎的特写概念图。
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手指轻轻敲了敲纸张,抬头看向肖战,眼神里带着赞赏:“很有冲击力的构想,刚才的陈述非常精彩,尤其是关于‘触感’视觉化的部分,很大胆,也切中了《蚀光》的核心。”
“谢谢陈导的肯定。” 肖战微微鞠躬,心头微松。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玩手机的王一博,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依旧是那股子没什么情绪的调调,内容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纸上谈兵。” 四个字,冰冷,直接,毫不留情。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陈导,都诧异地转向王一博。
肖战感觉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依旧低垂着眼睑、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的男人,手指在身侧悄然攥紧。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人没安好心,刚才假惺惺地帮忙打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是为了更有力地踩他一脚?!
陈导也愣了一下,看向王一博:“一博,你的意思是?”
王一博终于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看肖战,而是直接看向陈导,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点理工男般的较真和耿直:“概念,很好看,可能实现吗?舞台装置形变,同步精度,可靠性多大?特殊印刷,成本,工期多久?风险太高,而且容易变成……噱头。”
他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洁,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精准地砸在肖战方案中最激进、最大胆、同时也确实是最脆弱、最容易被质疑的点上。
他完全是从一个极端务实、追求舞台绝对稳定和效果可控的舞者角度出发,冰冷地撕开了浪漫艺术构想背后的残酷现实。
肖战站在那里,感觉像是被当众剥光了衣服,难堪和愤怒灼烧着他的神经,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解释他们有技术预案,有备选方案……但在王一博那近乎冷酷的、纯粹技术流的质疑下,任何解释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评审们眼中升起的疑虑和否定。
完了,他心头一片冰凉,所有的努力,还是毁在了这个人手里,以一种更彻底、更羞辱的方式。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了,其他竞标公司的代表脸上或多或少露出了一丝看好戏的神情,苏晴在台下急得脸色发白,小杨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
陈导的眉头微微皱起,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份提案,显然王一博的话切中了他作为项目总负责人必须考虑的现实因素。
他看向肖战,目光带着审视:“肖设计师,关于王老师提出的这些实际操作层面的问题,你们团队是否有更详细的可行性评估和风险预案?”
肖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尽管心脏还在狂跳,被当众质疑的羞愤未退,但他骨子里那份属于设计师的骄傲和刚烈被激发了出来,他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迎上陈导的目光,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陈导,王老师提出的问题非常专业,也确实是我们重点评估过的环节。”
他快速翻开提案附录的技术部分,“关于动态装置,我们与国内顶尖的机械互动艺术团队‘末石科技’有初步技术对接,这是他们的意向合作函和对初步构想的稳定性评估报告,精度和可靠性可以通过冗余设计和传感器冗余来保障。关于特殊印刷和材质,我们选择的合作方是长期为顶级艺术展提供服务的‘纸绎坊’,工期和成本都在可控范围内,即使最坏情况,我们也有备选的视觉方案B,确保核心表达不受影响……”
他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引用数据和技术伙伴的背书,逐一回应王一博的质疑,他不是在空洞地辩护,而是在展示方案背后扎实的思考和准备,他的眼神明亮,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破釜沉舟的锐气。
然而,王一博似乎并不买账,在肖战陈述的间隙,他又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挑刺的口吻:“‘末石’?他们做美术馆互动装置多,舞台高强度、高频次使用,经验不足。” 一句话,又精准地戳在痛点。
肖战的话头被打断,一口气噎在胸口,脸色更白了几分,他猛地看向王一博,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人绝对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把他往死里踩!
就在气氛僵持到极点,陈导脸上的疑虑也越来越重,似乎即将做出判断的时刻。
王一博却忽然话锋一转,虽然语气还是那么硬邦邦的,内容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所以,方案A,风险高。” 他顿了顿,目光第一次正式地、毫无回避地看向陈导,眼神里是纯粹的、属于舞者的专业和固执,“但如果能做出来,效果会是最好的,比前面所有的都好。”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提案封面上那只挣扎的手的特写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视觉,抓到了‘痛’和‘力’,是《蚀光》该有的样子。”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陈导脸上,做出了最终的、简洁到极致的结论:“我投这个,风险,可控,效果,值得。”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靠回椅背,拿起手机,仿佛刚才那一番石破天惊的发言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今天的咖啡味道。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肖战,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个重新沉浸回手机世界里的侧影,大脑彻底宕机。
愤怒、羞耻、辩解……所有情绪还僵在脸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甚至带着点“找茬”式铺垫的……力挺,给彻底砸懵了。
他……他刚才不是在否定我?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肯定我?甚至……为我说服陈导?
陈导也明显愣住了,他看着王一博,又看看一脸震惊和茫然的肖战,再低头看看手里那份提案,脸上掠过一丝深思和恍然。
他忽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像是无奈,又像是释然:“一博啊一博……你这说话的方式……” 他没说下去,但再看向肖战时,眼中的疑虑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层次的欣赏和决断。
“肖设计师,”陈导的声音恢复了温和,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度,“你的方案很大胆,也很有诚意,后续我们需要和你们团队,以及你提到的技术伙伴,进行一次更深入的技术可行性对接会,如果风险确实如你所说可控,‘砚·色’将会是我们优先考虑的合作对象。”
巨大的、不真实的喜悦和强烈的、被戏耍的荒谬感同时冲击着肖战,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只能凭借本能,对着陈导深深鞠躬:“谢谢陈导,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他直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自己的座位,苏晴和小杨立刻围上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压低声音叽叽喳喳。
“我的天呐,肖哥!我们是不是有戏了?!”
“刚才吓死我了,王一博他……他到底是哪边的啊?!”
“管他哪边的,结果是好的就行,陈导说优先考虑。”
肖战胡乱地点着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个始作俑者。
王一博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个投下重磅炸弹、搅动全场局势的人根本不是他,他周身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与会议室里逐渐恢复的喧嚣格格不入。
肖战的心绪却如同被狂风卷过的湖面,波涛汹涌,久久无法平息。
愤怒消失了,尴尬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困惑,茫然,还有一丝……被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下,偶然泄露出来的、近乎笨拙的公正和专业认可……所微微触动的涟漪。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边毫不留情地把你的心血踩进泥里质疑,一边又用最别扭的方式肯定它、甚至扶它上位?
这个人,像一座包裹在万年寒冰里的迷宫,你以为看到了出口,下一秒却又撞上冰冷的墙,你以为他满怀恶意,他却突然展现出一种让你完全看不懂的、近乎耿直的……支持?
招标会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结束,各家代表陆续离场,陈导特意走过来,又和肖战简单交流了几句,约定了下次技术对接的时间。
肖战一边应对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王一博已经站起身,将手机塞回口袋,双手插兜,谁也没看,迈开长腿,面无表情地朝着会议室门口走去,那副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时,他似乎极其随意地抬手,用手指关节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尖。
一个非常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动作。
肖战的瞳孔却猛地一缩。
他看得清清楚楚,在王一博那干净修长的、刚刚从脏水桶里捞过文件的手指关节处,那里沾染了一小块极其细微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赭红色彩。
那是……他昨天被撞翻的调色盘里,泼洒出的、专门用来描绘午后阳光暖意的赭石混合颜料的痕迹。
他根本没洗干净。
这个发现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肖战的脊梁骨。
所以……他刚才,是一直带着这点来自昨天那场“灾难”的、属于他肖战的“罪证”,听完了他的陈述,做出了那番冰火两重天的评价?
肖战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文件,心里那团乱麻,骤然拧成了一个更紧、更令人费解的结。
这座冰山……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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