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场演示模型的主体框架在苏霁川那股不讲道理的蛮力和竞赛组成员们的配合下，终于稳稳当当地立了起来。精密的核心部件也安装到位，只待最后的线路连接和调试。活动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水、润滑油和成就感的奇特氛围。

竞赛组的成员们围着初步成型的模型，兴奋地低声讨论着，看向苏霁川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实的佩服和感激。黎桉更是像只偷腥的猫，得意地朝朔辰挤眉弄眼。

苏霁川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臂，额头上都是汗。他习惯性地想用袖子去擦，手抬到一半，顿住了。他瞥见旁边桌上放着一盒抽纸，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抽了几张，胡乱抹了把脸。动作依旧有些粗鲁，但比起之前摔砸东西的样子，已是天壤之别。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审视或排斥，而是一种……专注的、带着复杂探究意味的注视。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朔辰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眼神落在他刚才搬运重物时被金属边缘硌出红印的手掌上，又移到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和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那眼神里，惊愕未退，疑惑更深，还掺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重新评估的审慎。

苏霁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种仿佛被X光透视的感觉又来了。他烦躁地转过身，想找个借口离开这让他莫名心慌的地方。

“给。”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苏霁川一愣，低头看去。朔辰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将那瓶矿泉水递了过来。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避开，而是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干嘛？”苏霁川下意识地防备，语气有点冲。

“补充水分。高强度体力劳动后需要。”朔辰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理性直接，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也没有之前的冰冷。

苏霁川盯着那瓶水，又看看朔辰那双平静的眼睛，心里别扭极了。

接？好像显得自己服软了。

不接？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他磨蹭了几秒，最终还是有些粗鲁地一把抓过水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确实缓解了燥热。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活动室另一头的喧闹仿佛被隔离开来。

最终还是苏霁川先憋不住了，他受不了这种诡异的安静。他拧好瓶盖，目光瞥向那个已经立起来的模型骨架，没话找话，语气依旧有点硬邦邦的：“这破玩意儿……到底干嘛用的？”

他本以为会听到一串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和嘲讽。

然而，朔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了几秒，竟然真的开口解释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带上了一点……讲解员式的耐心？

“模拟洛伦兹力。通电导体在磁场中受力运动。那个银色的导轨，”他抬手指向模型核心处那根光洁的金属杆，“会通入强电流。周围这些线圈，”他又指向环绕导轨的密集铜线圈，“产生恒定强磁场。理论上，接通电源后，导轨上的金属滑块会受到一个垂直于电流和磁场方向的力，被加速推射出去，用来验证F=qvBsinθ……”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地陷入了术语堆砌。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让眼前这个人理解，目光扫过旁边工具台上那些被苏霁川巧妙利用的垫片和固定卡扣，话锋一转，换了一种方式：“就像……你刚才调整底座水平用的那个楔形垫片。力的方向和大小，需要非常精确的控制，否则整个轨迹都会偏离，甚至卡死。”

他用了一个苏霁川刚刚亲身实践过的例子来类比。

苏霁川听得有点懵，那些公式他完全没懂，但最后那个关于垫片的类比，他奇异地听明白了。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朔辰一眼，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用这种方式跟他说话。

“哦……就……让它飞出去呗？”他试图总结，语言贫乏但抓住了核心。

“可以这么理解。”朔辰点了点头，没有纠正他的不严谨。他看着苏霁川，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忽然问道：“你刚才……怎么发现那个毛刺的？那个位置很隐蔽，图纸上也没有标注。”

苏霁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朔辰会问这个。他挠了挠头，表情有点不自然：“就……摸着不对劲呗。那地方拉手。以前……以前帮我爸弄他那破摩托车的时候，经常有这种事，看着没事，一摸就知道哪儿卡着。”他说得含糊其辞，带着点不愿多提过去的不自在。

“手感？”朔辰捕捉到了这个词，和他之前在图纸上写下的那三个字重合了。他若有所思，“一种触觉和经验判断，难以量化，但有时比精密仪器更直接。”

他像是在分析一个有趣的课题，目光落在苏霁川那双骨节分明、带着些旧伤和薄茧的手上。这双手，能粗暴地撕碎作业本，也能精准地打磨掉微米级的毛刺，稳定地扛起沉重的金属。一种强烈的、与他认知体系截然不同的、充满矛盾的真实感，扑面而来。

苏霁川被朔辰盯着手看，更不自在了一把手插进裤兜里，嘟囔了一句：“瞎摸多了就知道了呗，有什么奇怪的。” 但语气里，却没了往常那种“你懂个屁”的敌意，反而有点……别扭的承认？

朔辰抬起头，目光重新回到苏霁川脸上。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非常认真地说：“今天，谢谢。你的……手感，帮了大忙。否则，我们会浪费很多时间在错误的方向上。”

这句清晰而正式的感谢，像一块石头砸进苏霁川心里，溅起巨大的水花。他猛地抬头，对上朔辰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睛。这家伙……是认真的？不是在讽刺？他张了张嘴，想习惯性地怼一句“少来这套”，但话到嘴边，看着对方那纯粹就事论事的眼神，又咽了回去。胸口那股一直以来堵着的、名为偏见和愤怒的硬块，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谢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扭开脸，看向窗外，耳根又有点热，声音闷闷的：“……顺手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那么紧绷，反而流淌着一种微妙的和缓。

朔辰看着苏霁川别扭的侧脸，忽然又开口，这次的问题更加直接：“你其实……很讨厌物理课，对吧？” 他想起了课堂上那些鼾声、涂鸦和撕碎的作业本。

苏霁川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才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听不懂，没劲。跟听天书一样。那些弯弯绕绕的公式，有屁用？”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用暴怒的方式，而是用一种近乎坦承的语气，表达了对这门学科的排斥。

“不是没用。”朔辰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没有了说教的味道，“只是应用层面不同。你修车，调整垫片，用力扳手，其实都利用了物理原理，杠杆、摩擦力、力矩……只是你没有把它们和课本上的公式符号对应起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能发现那个毛刺，解决了问题。这是一种能力。很……实用的能力。”

苏霁川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会从朔辰——这个他眼中只知道公式和分数的学神嘴里，听到对自己这种“瞎摸”能力的……肯定？虽然评价是“实用”这种冷冰冰的词，但比起之前那句“浪费时间”，已经是天壤之别。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朔辰。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落在朔辰脸上，让他那双总是过于清冷的眼睛，似乎也染上了一点温度。苏霁川第一次发现，这家伙不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死人脸时，长得……其实还挺顺眼？

他心里那点别扭和防御，在对方平静而客观的审视下，竟有些无处遁形。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像是要挥开这种陌生的情绪，瓮声瓮气地说：“……少给我戴高帽。跟你这种看两眼就能懂的不是一回事。”

“确实不是一回事。”朔辰坦然承认，“思维模式不同。但这不代表你的方式没有价值。至少在今天，它的价值很高。”

他说话永远这么直接，这么理性，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实验结论。但这种毫不掩饰的客观，反而奇异地让人更容易接受。

苏霁川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那你呢？你看着我们这种……‘听不懂’的，是不是觉得特蠢？特碍眼？” 他想起了开学第一天篮球场边，那句带着刺的“看够了吗”。

朔辰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怔了一下。他微微蹙眉，认真地思考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语气是纯粹的陈述，没有任何情绪渲染：“没有觉得蠢。只是……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拒绝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这让我感到……”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困惑。以及，被打扰。”

他顿了顿，看向苏霁川，眼神坦诚得近乎残酷：“你的某些行为，比如课堂上制造噪音，比如撕毁作业，确实……非常打扰我。这很没有效率，且破坏秩序。”

苏霁川：“……” 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但奇怪的是，这种直白的、不带人身攻击的指责，反而比那种冰冷的漠视更容易让他接受。至少，他知道对方讨厌的是什么，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一拳拳都打在空处。

“哦。”苏霁川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难得没有反驳。他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地转移了话题，“……那什么，这模型，还要弄多久？”

“线路连接和调试还需要至少两个小时。”朔辰看了一眼时间，“你可以先回去。今天辛苦了。”

若是以前，苏霁川肯定立刻就走，多待一秒都嫌烦。但此刻，他看着那个初具雏形的、凝聚了自己一点力量的模型，又看看朔辰那双重新投入工作的专注眼睛，脚下像生了根。

“……算了，”他哼了一声，走到旁边堆放线材的地方，粗声粗气地说，“老子做事有始有终。这么多线，你们要接到什么时候？怎么接？说吧！”

朔辰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拒绝。他走到苏霁川身边，拿起一捆不同颜色的导线，开始清晰、简洁地说明接线顺序和对应接口，语速放缓了许多，遇到可能混淆的地方，还会用手指明确指出来。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活动室的灯光亮起。两个身影，一个清瘦专注，一个高大略显笨拙却异常认真，并肩站在复杂的模型前，一个说，一个听，偶尔夹杂着苏霁川一两句不耐烦却精准的确认：“红的插这个？绿的并那边？知道了，啰嗦！”

冰层并未完全消融，隔阂依然存在。但在这场始于意外协作、终于坦诚对话的黄昏里，坚硬的寒冰遇上了不再那么灼热的火焰，没有爆炸，没有蒸腾，只是悄然融化了一角，露出了底下或许可以共同行走的、坚实的地面。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见了对方身后那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却同样真实的世界。偏见的高墙仍在，但墙上，已经裂开了透光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