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色”设计工作室里，空气凝重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会议桌中央，静静躺着那份从创意园区泥水边“抢救”回来的、边角还带着可疑污渍的《星熠舞团“蚀光”年度巨制——整体视觉设计合作方招标公告》，纸张上，“星熠舞团”四个烫金大字，在顶灯照射下，刺得肖战眼睛生疼。

“肖哥，你确定……我们真要掺和这个？”助理小杨凑过来，指着公告下方一行小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星熠舞团’，王一博！就是那个……那个滑板终结者兼画作粉碎机！”

肖战没说话，只是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公告的核心要求：“……需深刻理解舞剧《蚀光》的情感内核与肢体表达，具备先锋艺术视觉转化能力……” 他抬起头，眼底没了昨日的愤怒与狼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被挑战点燃的光芒。“《蚀光》……王一博在台上跳的那种力量与挣扎的撕扯……那种感觉，我亲眼见过。”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我想整个业内，还有谁比我这个‘受害者’，更能‘深刻理解’王一博肢体语言带来的冲击吧。” 这话带着点自嘲，但更多的是被激发的、属于设计师的强烈征服欲。

苏晴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妆容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战战，你脑子被颜料糊住了？昨天刚跟那位‘冰山大神’结下梁子，今天就想跑去他地盘上竞标？你是嫌自己不够惨，还是嫌我们‘砚·色’死得不够快？”

肖战深吸一口气，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车水马龙，喧嚣隔着玻璃传来，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郁和那份被点燃的、不甘熄灭的火苗，“晴姐，我知道有风险。”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苏晴和小杨，“但‘星熠’的这个项目，分量有多重，你们也清楚，这是工作室能更进一步的好机会，而且……”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那份冲击力……那种破碎又重生的视觉张力，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冲撞，我需要这个载体，我需要把它做出来，至于王一博……” 他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工作是工作，他再冰山，总不至于在招标会上把我轰出去吧？”

三天后，“星熠舞团”总部大楼，多功能会议厅。

空气里弥漫着高档打印纸的油墨味、淡雅的香氛，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大项目的紧绷感，深灰色的地毯吸走了大部分脚步声，但低沉的交谈声、翻阅文件的沙沙声，以及投影仪散热风扇的轻微嗡鸣，交织成一片压抑的背景音。

肖战带着小杨和苏晴，坐在靠后的位置，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内搭浅蓝色衬衫，没打领带，显得专业又不失年轻设计师的活力，只是他坐姿有些僵硬，目光时不时不受控制地瞟向门口，握着平板电脑边缘的指节微微泛白。

小杨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凑到肖战耳边：“肖哥，他……会来吗？”

“招标评审，他是核心舞者，涉及舞台呈现，大概率是会来的。”肖战低声回答，视线却牢牢锁住门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厚重的会议室大门被无声地推开。

王一博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舞台上的舞服，而是一身简洁的黑色休闲装——修身的长袖T恤，同色系长裤，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利落，额发似乎打理过，但依旧带着点随性的凌乱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地扫过会场，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低压气场，目光掠过肖战这一桌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看到的只是几件无关紧要的家具，他径直走到评审席侧后方一个预留的空位坐下，长腿交叠，身体微微后靠，拿出手机低头看着，完全将自己隔绝在会议即将开始的氛围之外。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压迫感，隔着半个会议室，依旧精准地传递过来，肖战感觉后颈的汗毛都微微竖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头假装专注地看着平板上的提案概要，但屏幕上的字迹却模糊成了一片。

招标会按流程进行，几家实力雄厚的老牌设计公司代表依次上台，展示的方案无不精良、成熟、四平八稳，大气的3D渲染、详尽的VI延展、稳妥的色彩搭配……专业，但肖战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那种能穿透视网膜、直击灵魂的、属于《蚀光》本身的痛感与爆发力。

评审席上的陈导——那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却眼神锐利的艺术总监，听得认真，但肖战敏锐地捕捉到他偶尔微微蹙起的眉心，以及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的、带着思考节奏的轻叩，似乎，都不太满意。

王一博全程保持着那个姿势，头都没怎么抬，仿佛台上的陈述与他无关，只有在一家展示到舞台灯光与舞者动作配合的3D模拟时，他才略微抬眼，瞥了下屏幕，随即又垂下眼帘，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了一下，似乎……有点无聊？

终于，轮到“砚·色”了。

“下面，有请‘砚·色’设计工作室。” 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肖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因为王一博存在而带来的莫名紧张，整了整西装下摆，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演讲台，小杨和苏晴在他身后交换了一个紧张又期待的眼神。

站定，目光扫过评审席，陈导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而王一博……他终于放下了手机，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就那么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看向肖战，那目光里没有认出“肇事者”的厌烦，也没有看到“手下败将”的轻视，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一件工具是否好用的冷漠。

这目光，比任何敌意都更具压迫感，肖战感觉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道冰冷的视线，打开了投影，第一页PPT，不是公司简介，不是过往案例，而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特写照片——一只骨节分明、青筋贲张的手，五指深深抠进粗糙的地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背景是绝对的黑暗，只有一束惨白的光，聚焦在这只挣扎的手上。

“《蚀光》，光与暗的撕扯，粉身碎骨的挣扎与不屈的重生。” 肖战清朗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王一博那淡漠的眼神似乎也凝滞了一瞬。“我们捕捉的，不是宏大的叙事，是最细微处的生命震颤；是每一次跌倒时，肌肉纤维的撕裂感；是每一次爬起前，指尖抠进地面的绝望与力量。”

他的语速不快，却充满了激情，配合着他的讲述，PPT一页页翻过，没有花哨的3D动画，全是手绘的概念草图、情绪板、色彩实验小稿，狂野奔放的炭笔线条勾勒出扭曲挣扎的肢体；浓烈到几乎滴血的红与黑，碰撞着冰冷脆弱的银白；破碎的镜面材质意向象征被击打的灵魂；而一抹顽强挣扎、在混沌中破茧而出的金色，成为贯穿始终的希望隐喻……

“视觉的核心是‘触感’。” 肖战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我们要让观众‘触摸’到舞者的痛与力，海报，将采用特殊的肌理纸张和凹凸印刷工艺，让指尖能感受到地面的粗粝和汗水的黏腻，舞台背景，不是冰冷的LED屏，而是会随着舞者动作产生真实物理形变的特殊材质装置，宣传册的装订线，会模仿绷紧的肌肉纤维……” 他详细阐述着每一个将“视觉”转化为“触觉”和“情感共鸣”的疯狂构想。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刻意放轻了。评审们的眼神亮了起来，陈导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停止了轻叩，专注地看着屏幕。王一博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一直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此刻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锁定在投影上那些充满原始张力和痛苦美感的画稿上，尤其是那只在黑暗中绝望挣扎的手的特写，他交叠的长腿不知何时放了下来，身体坐直了一些。

“……最终，这一切视觉与触觉的冲击，都将指向一个内核——” 肖战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竟鬼使神差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落在了王一博的脸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那就是舞者用血肉之躯，在黑暗中劈开的光，是王一博老师用他的舞蹈，告诉我们的，挣扎本身，就是力量。”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陷入一片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随即，不知是谁带头，响起了第一声掌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掌声由稀稀拉拉迅速变得热烈起来，陈导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赞许之色，轻轻鼓着掌。

肖战微微鞠躬，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后背的西装内衬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他下意识地看向王一博的方向，王一博也在鼓掌，动作很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被刚才那番话和那些画稿……撬动了一丝缝隙？肖战不敢确定。

中场休息的提示音响起，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肖战才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我去趟茶水间。” 他对苏晴和小杨低声说了一句，便起身朝会议室外走去。

走廊尽头的茶水间相对安静，肖战接了杯温水，靠在料理台边，慢慢啜饮着，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和演讲后的亢奋，脑子里还在回放着王一博刚才那专注审视的眼神，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和后怕交织着。

就在这时，茶水间的门被推开了。

王一博走了进来，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咖啡机，高大的身影瞬间让不大的茶水间显得有些逼仄，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料理台的距离。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咖啡机运作的嗡鸣声显得格外刺耳。

肖战的身体瞬间绷紧，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昨天街角的愤怒、狼狈和那句冰冷的“抱歉”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混合着汗水与某种冷冽须后水的气息。

他垂下眼，盯着杯子里晃动的水面，假装没看见，只想等对方接了咖啡赶紧离开。

王一博似乎也没打算打招呼，他面无表情地操作着咖啡机，侧脸线条冷硬，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咖啡液滴落杯中的声音单调地响着。

终于，咖啡接满了，王一博拿起杯子，转身准备离开，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手肘不经意地、幅度极小地往后带了一下。

“啪嗒！”

肖战放在料理台边缘的、那个装着提案最终版纸质文件和备份U盘的透明文件袋，被王一博的手肘一带，滑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掉进料理台下方那个半满的、用来涮洗杯子的脏水桶里。

文件袋瞬间沉底，清澈的涮洗水立刻被晕染开一片浑浊的灰色，那个小小的银色U盘，像块石头一样，直接沉到了桶底，被几片漂浮的茶叶渣覆盖住。

肖战的眼睛猛地瞪大，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看着桶里迅速被污水浸透的文件袋，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王一博似乎也愣住了，他端着滚烫的咖啡杯，保持着转身的姿势，低头看着那个脏水桶，又看看旁边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的肖战，他那张万年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意外”和“麻烦大了”的表情裂缝，眉头习惯性地拧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你！” 肖战猛地抬起头，所有的教养和理智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愤怒、憋屈、连日来的倒霉和此刻心血再次被毁的绝望，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他指着那个脏水桶，指尖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却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显得异常冰冷尖锐，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王一博！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控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火焰，几乎要将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灾星”烧穿。

“后台撞翻水杯毁你东西，是我不对，我认！街角你撞飞我毁我画，是你没看路，我也认了，现在呢？！” 肖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崩溃边缘的嘶哑，“招标会，大庭广众！你连我的文件都不放过？！非要把它扔进脏水桶里才满意？！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阴魂不散地毁我东西？！”

茶水间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和人声，似乎有人被里面的动静吸引。

王一博端着咖啡杯，站在那里，肖战连珠炮般的愤怒质问砸过来，他那张俊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可以被称之为“懵”的神情，他看着肖战气得发红的眼眶，看着他指着脏水桶时颤抖的手，再看看桶里那个泡在污水里的文件袋……那里面，装的是他刚才在台上，用那些充满力量感的画稿和话语，打动了他和陈导的提案？

“我……” 王一博终于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只是手肘不小心带到了”，但看着肖战那副认定他是蓄意报复、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愤怒模样，看着桶里那片狼藉……所有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尤其是在两人前两次堪称灾难的“前科”背景下。

他烦躁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丝罕见的懵然消失了，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硬邦邦，他把手里的咖啡杯往旁边的台子上重重一放，发出“哐”的一声，然后，在肖战喷火的目光注视下，他做了一个让肖战几乎要当场石化的动作。

这位在舞台上光芒万丈、在赛车场上叱咤风云、在肖战心里已然被打上“行走的灾难”标签的冰山舞者，竟然面无表情地弯下了他高贵的腰，卷起了他那价值不菲的黑色T恤袖子，露出了线条流畅的小臂。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了那个漂浮着茶叶渣和洗洁精泡沫的脏水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