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天鹅绒般的深蓝吞噬。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流淌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却照不进李默精心布置的餐厅。这里的光源只有餐桌中央——二十支纤细的乳白蜡烛,在银质烛台上跃动着温暖而执拗的光晕,将铺着浆洗得挺括雪白桌布的长方形餐桌笼罩在一片柔和的、近乎神圣的静谧里。
空气里弥漫着烤小羊排混合迷迭香的诱人焦香,顶级黑松露的浓郁菌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这个季节的晚香玉甜息。李默站在长桌一端,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镇在银桶里的那支1998年份木桐酒庄干红冰凉的瓶身。深色的酒液在烛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暗红光泽,像凝固的岁月。他今天特意提前结束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亲自去了妻子陈雪最喜欢的法式花店,捧回这束盛放的香槟玫瑰,花瓣上还凝着水珠,娇艳欲滴。此刻,它们安静地簇拥在水晶花瓶里,如同无声的誓言。
二十年。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李默心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轻飘感。它意味着七千三百个日夜的柴米油盐,意味着儿子李乐从襁褓婴儿长成比他还高的少年,也意味着他和陈雪,从青涩热烈的校园情侣,走到了如今外人眼中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模范夫妻”。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鬓角染了霜,她眼尾也刻上了细纹,但李默固执地认为,有些东西是时间冲刷不掉的。比如他此刻胸腔里鼓胀的、近乎少年般的期待。
他走到主位,拿起一个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打开。一枚设计独特的蓝钻戒指静静躺在黑色丝绒衬垫上,主石是罕见的矢车菊蓝,切割完美,周围环绕着细密的无色碎钻,如同众星捧月。这是他托了关系,提前半年才从苏富比拍下的珍品。他记得陈雪年轻时在图书馆翻看珠宝杂志,手指曾长久地停留在一枚类似的蓝钻图片上,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光亮。那时的他,囊中羞涩,只能默默记在心里。如今,他终于能弥补这个遗憾。他想象着戒指套上她依然纤长白皙的手指时,她眼中可能重新点亮的光彩,嘴角便抑制不住地上扬。他将盒子轻轻合上,放在她座位前的餐盘旁。
墙上复古挂钟的铜摆规律地左右摇晃,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七点一刻。陈雪还没回来。李默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喧嚣被厚实的隔音玻璃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壁纸是很多年前,他和陈雪、还是小不点的李乐在某个海边度假村拍的合影。照片里的陈雪笑得毫无阴霾,长发被海风吹拂,紧紧依偎着他。他指尖划过屏幕,拨通了陈雪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忙音,响了七八声,自动挂断。
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像细小的冰棱,悄然刺入李默原本被温情填满的心绪。他皱了皱眉,又拨了一次。依旧是忙音。
“乐乐?”他转而打给儿子李乐的手机。这次很快接通了,背景音嘈杂,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鼓点几乎要冲破听筒。
“爸?”李乐的声音拔得很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周围环境音量的毫不在意,“干嘛呢?我正跟同学开黑呢!关键时刻!”
李默下意识地将手机拿远了些:“在哪?几点回来?今天日子特殊,你妈……”
“哎呀知道知道!二十周年嘛!烦不烦!”李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在浩子家打游戏呢!我妈?她不是在家吗?行了行了挂了!要团灭了!”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掐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李默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他转身,目光扫过餐桌上摇曳的烛光、精致的菜肴、芬芳的玫瑰,最终落在那只孤零零的蓝色丝绒盒上。精心营造的温馨氛围,此刻像被戳破了一个小洞,丝丝缕缕地漏着气。他走到陈雪的梳妆台前,她的护肤品摆放得整整齐齐,空气里残留着她常用的那款昂贵香水的尾调,清冷又馥郁。他的目光落在台面上一个不起眼的、印着某国际快递公司Logo的硬质信封一角。信封口没有完全封死,露出里面薄薄的文件纸。
一种近乎本能的预感攫住了他。李默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抽出了信封里的东西。
两张打印清晰的电子客票行程单。
乘客姓名:CHEN XUE, LI LE. 航班号:CA 1737。 出发地:本市国际机场。 目的地:奥克兰,新西兰。 出发日期:明天。 座位:公务舱。
李默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血液似乎从四肢百骸疯狂倒流回心脏,又被那颗骤然紧缩的心脏狠狠泵出,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烛火的光晕猛地扩散开来,模糊成一片晃动的金色。新西兰?明天?公务舱?
行程单下方,一个被设置成“明天”的日历提醒,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手机屏幕中央: 【陈朗生日聚会。乐乐期待已久。行李已备妥。勿忘给乐乐带晕机药。】
陈朗。
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寂多年却始终未曾真正拆除引信的炸弹,在李默的脑海里轰然炸开。那些被岁月尘封、他以为早已被深埋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瞬间刺破记忆的幕布。
他清晰地记得大学时代,陈雪依偎在陈朗身边看球赛时兴奋得发红的脸颊;记得毕业舞会上,陈朗作为学生会主席在台上侃侃而谈时,陈雪眼中毫不掩饰的崇拜光芒;更记得毕业前夕,陈朗拿到全额奖学金远赴新西兰深造时,陈雪躲在宿舍楼后那片栀子花丛里,压抑却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骄傲如陈雪,为一个男人哭得那样绝望。后来,是他李默,用笨拙却持久的陪伴,抚平了她的伤痛,最终牵起了她的手,走入了婚姻。陈朗,则成了他们默契地不再提起的一个名字,一个遥远国度里模糊的背景。
原来,从未真正过去。
李默的手指死死捏着那两张轻飘飘的纸,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他感觉不到冷热,只觉得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深处往上涌。烛光在他眼中扭曲跳动,餐桌、玫瑰、红酒……精心布置的一切,此刻都成了巨大的、无声的嘲讽。二十年纪念日?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在舞台上卖力演出,而唯一的观众,早已买好了离开的机票,目的地是她心口的朱砂痣。
餐厅的门锁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高跟鞋清脆的敲击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慵懒的节奏。陈雪回来了。
李默猛地转身,像一尊被突然注入生气的石雕,动作僵硬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他手里紧攥着那两张行程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着。他站在摇曳烛光的阴影边缘,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餐厅入口处的昏暗,牢牢钉在刚刚走进来的女人身上。
陈雪显然刚从某个需要盛装出席的场合归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香槟色丝缎礼服裙,勾勒出依然窈窕的身段,肩上随意搭着一件质感上乘的羊绒披肩。精心打理过的卷发蓬松地垂在肩头,脸上妆容精致,眼角眉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无损那份被岁月淬炼过的成熟风韵。她身上那股清冷馥郁的熟悉香水味,此刻却像针一样扎着李默的神经。
“回来了?”陈雪似乎没注意到李默不同寻常的沉默和紧绷的姿态,或者说,她习惯了。她随手将小巧的鳄鱼皮手包丢在玄关的矮柜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目光掠过餐桌,在烛光、玫瑰和丰盛的菜肴上停留了不到一秒,语气平淡得近乎敷衍,“弄这么隆重干嘛?又不是小年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姿态优雅地解下披肩,随手搭在椅背上,径直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纯净水,姿态从容,仿佛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今天是什么日子?”李默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陈雪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纤细的手指握着水晶杯。她侧过脸,烛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看着李默,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躲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被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平静覆盖。“嗯?”她轻轻放下水杯,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哦,你说那个啊。”她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仿佛在回忆一个无关紧要的琐事,“二十周年?记得呢。不是说了吗,都老夫老妻了,不用搞这些形式主义。”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以为然,甚至有那么点嫌弃他小题大做的意味。
“形式主义?”李默重复着这四个字,像在咀嚼一块裹着蜜糖的玻璃渣,甜味褪去后只剩下满口血腥的锋利。他往前跨了一步,彻底从阴影里走出来,烛光清晰地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眼中翻涌的、近乎破碎的痛苦与暴怒。他猛地扬起手,将那两张被他攥得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濡湿的行程单,狠狠地拍在光滑的餐桌上!
“啪!”
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几张行程单滑过桌布,停在陈雪面前那只盛着清水的杯子旁。
“那这又是什么?!”李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骤然断裂,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新西兰?公务舱?明天?!陈朗的生日聚会?!”
陈雪的目光落在行程单上,她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那不是惊慌,更像是一种精心准备的伪装被猝不及防戳破后的恼怒。她抿紧了涂着裸色唇膏的嘴唇,下巴微微抬起,脖颈的线条绷得笔直,显出一种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倨傲。
“你翻我东西?”她开口,声音冰冷,带着质问,眼神锐利地刺向李默。她避开了行程单本身,直接抓住了“翻东西”这个点,试图将道德的制高点攥在自己手里。
“翻你东西?”李莫怒极反笑,那笑声嘶哑干涩,充满了无边的悲凉和荒谬,“陈雪,我在准备我们的二十周年!我在回忆我们这二十年!我在想明天该怎么让你开心!而你!”他指着那两张纸,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你在准备飞去新西兰,陪你的白月光过生日!带着我们的儿子!你告诉我,这算什么?!”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餐厅凝滞的空气里。烛火被他的气息带得猛烈摇曳,光影在两人脸上疯狂跳动,将彼此眼中翻涌的情绪切割得支离破碎。
陈雪脸上那层倨傲的冰壳,在李默痛彻心扉的质问下,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但那松动并非源于愧疚,更像是精心维护的姿态被强行撕开后的难堪。她深吸一口气,挺直的脊背并未放松,反而更显出一种防御性的僵硬。她避开李默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目光落在餐桌上那束娇艳的香槟玫瑰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不耐烦的轻描淡写:
“李默,你够了!”她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陈朗他一个人在国外,过个生日,乐乐一直嚷嚷着想出国玩,正好趁这个机会带他去看看,散散心。顺便帮他过个生日而已!”她特意加重了“顺便”两个字,仿佛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附加项,是李默在无理取闹。“你心里能不能阳光一点?别总把人想得那么龌龊!”
“大惊小怪?顺便而已?”李默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陈雪,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二十周年!不是昨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你告诉我,你订了明天的机票,带着我们的儿子,去给你的初恋情人过生日,这叫‘顺便’?!”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陈雪,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濒临爆发的愤怒的气息,让陈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身后的椅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脸上强装的镇定终于彻底碎裂,露出一丝真实的惊惶,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恼羞成怒取代。
“那你想怎么样?!”她尖声反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日子不过了是吗?就因为这么点事?李默,你能不能成熟一点!这二十年,我为你,为这个家付出得还不够多吗?我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空间?一点自己的朋友和交际?”她挥舞着手臂,指甲上精致的法式白边在烛光下划过刺目的光,“陈朗他现在只是朋友!乐乐喜欢他,叫他一声叔叔怎么了?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怎么了?你非要这么狭隘,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阴暗吗?”
“朋友?叔叔?”李默看着她,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一个让你在栀子花丛里哭到昏天黑地的‘朋友’?一个你儿子亲热得想让他当爸爸的‘叔叔’?!”最后一句,他是吼出来的,积压了太久的猜疑和此刻行程单带来的刺痛,让他口不择言,也将最尖锐的利刃,狠狠捅向了彼此。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陈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是愤怒还是被戳中心事的羞恼,身体微微发抖,“李乐还是个孩子!小孩子的话能当真吗?李默,你简直不可理喻!神经病!”
“我神经病?”李默惨笑一声,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剧痛几乎将他撕裂,“是,我是神经病!我神经病才会在你当年为他要死要活之后还选择娶你!我神经病才会信你放下他了!我神经病才会以为这二十年能捂热你的心!我神经病才会像个傻子一样准备今天!”他猛地抓起餐桌上那只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朝着陈雪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盒子没有砸中她,擦着她的肩膀飞过,“砰”地一声撞在后面的酒柜玻璃上,又弹落在地毯上,滚了几圈,盒盖弹开,那枚璀璨的蓝钻戒指掉了出来,在柔软的地毯上折射着冰冷而讽刺的光芒。
陈雪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动作惊得尖叫一声,捂着肩膀,难以置信地瞪着李默,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更深的鄙夷:“你疯了!李默!你简直是个疯子!”
李默看都没看那枚价值不菲的戒指,他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只剩下凛冽的寒风在呼啸。他看着陈雪那张曾经让他魂牵梦萦、此刻却写满冷漠和指责的脸,看着地上那枚象征着二十年付出与期盼、如今却像个笑话的蓝钻,一股巨大的、毁灭般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对,我是疯子。”他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那平静比刚才的怒吼更令人心悸,“所以,祝你们旅途愉快,陈雪。祝你和你的白月光……生日快乐。”
说完,他不再看陈雪一眼,也仿佛没有看到地上那枚刺眼的戒指。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穿过死寂的餐厅,走向通往楼上的楼梯。摇曳的烛光将他孤独、佝偻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个巨大而悲伤的烙印。
陈雪僵在原地,捂着肩膀的手缓缓放下。她看着李默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地上那枚闪烁着冰冷光芒的蓝钻戒指,再看看餐桌上早已冷却的佳肴、兀自燃烧的二十支蜡烛,以及那两张皱巴巴的、宣告一切的行程单。餐厅里弥漫的香气此刻变得甜腻而令人作呕。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地咬住了下唇,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愤怒,有难堪,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但唯独没有歉意。她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快速捡起了地上的戒指盒和戒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了与李默相反方向的主卧,“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
餐厅里,只剩下二十支蜡烛还在忠实地燃烧着。烛泪无声地流淌、堆积、凝固,像一颗颗滚烫的、终于冷却的眼泪。那束香槟玫瑰在寂静中,仿佛也失去了颜色。精心准备的一切,连同这个所谓的二十周年纪念日,都在无声的硝烟和冰冷的地毯上,彻底化为了一场盛大而荒诞的葬礼。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却再没有一丝光能照进这个名为“家”的、骤然冰封的坟墓。烛火跳跃,光影幢幢,将那份死寂映衬得更加沉重,如同墓穴深处无声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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