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淡淡药味的冷冽气息，瞬间包裹了林予安。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状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遥远的喧闹和他自己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坐在那张铺着白色一次性垫纸的检查床上，膝盖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提醒着刚才篮球场上那一瞬间的混乱和失控。裤子的布料被粗糙的水泥地蹭破了，露出底下擦破皮的伤口，丝丝缕缕的血迹渗出来，混着灰土，看起来有些狼狈。

　　林予安垂着眼，盯着自己并拢的膝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检查床冰凉的金属边缘。他不太敢抬头看站在他面前的江临。

　　江临比他高不少，此刻站在检查床边，微微俯着身，挡住了部分光线，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他校服外套的拉链不知何时拉开了，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随意地贴在皮肤上，呼吸也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他手里拿着刚从校医柜子里取出的碘伏和棉签，动作利落得不像个伤员。

　　“手拿开。”江临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林予安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并拢双腿往后缩，试图掩盖那点难堪的伤口。

　　“别动。”江临的声音又沉了一度，几乎带着点不耐烦。他空着的那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按住了林予安下意识想躲开的大腿外侧，隔着校服裤子的布料，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量清晰地传递过来，瞬间让林予安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江临拧开棕色的碘伏瓶盖，一股更浓烈的刺激性气味弥漫开来。他用镊子夹起一团棉球，蘸饱了深褐色的药液。冰凉的棉球带着刺痛感，毫无预兆地按在了林予安膝盖的伤口上。

　　“嘶——”猝不及防的尖锐痛感让林予安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又想缩回腿。

　　“现在知道疼了？”江临按在他大腿上的手纹丝不动，力道甚至加重了几分，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他低着头，专注地处理着伤口，动作算不上特别轻柔，但非常利落精准。棉球擦过破皮渗血的地方，带走灰尘和血污，留下灼烧般的刺痛感和一片深褐色的痕迹。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低沉，却裹挟着一种压抑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后怕？林予安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场上那么多人，轮得到你往前冲？”江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质问，手里的棉签用力按了一下，换来林予安又一声压抑的抽气。“逞什么能？”

　　膝盖上的刺痛感混合着江临话语里毫不掩饰的责备，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林予安心上。那点因为看到他摔倒而瞬间涌起的、不顾一切的冲动，此刻在对方冷硬的质问下，显得格外愚蠢和多余。一股莫名的委屈和难堪涌了上来，冲淡了之前的紧张。

　　他猛地抬起眼，撞进江临低垂的视线里。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促狭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深潭，翻涌着林予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残余的戾气，有后怕的余波，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专注。

　　林予安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点被刺痛后的倔强和冷硬，迎上江临的目光：“总比某人装晕骗人强。”他清晰地记得，在混乱中，江临摔下去时那瞬间闭上的眼睛和异常放松的姿态，那绝不是真正失去意识的样子。

　　江临擦拭伤口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医务室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紧绷气流。碘伏刺鼻的气味仿佛凝固在空气里。

　　江临按在林予安大腿上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锁住林予安，里面翻涌的情绪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暗流汹涌。

　　他忽然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毫无温度，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侵略性。

　　下一秒，他按在林予安腿上的手猛地下滑，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扣住了林予安纤细的脚踝！然后，用力往自己身前一拉！

　　“啊！”林予安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拉得向前一扑，几乎要从检查床上栽下去，他慌乱中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床沿，才勉强稳住身体。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一个极其危险的程度。江临俯身带来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他，浓烈的、属于运动后少年的荷尔蒙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汗味和碘伏的气味，霸道地侵占了林予安所有的感官。

　　江临扣着他脚踝的手滚烫，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烙进他的骨头里。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林予安的额发上，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磨过耳膜，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质问：

　　“真晕了……”他刻意停顿，灼灼的目光紧盯着林予安瞬间煞白的脸和因惊慌而微微放大的瞳孔，“……怎么抱你过来，嗯？”

　　最后那个上扬的尾音，像带着钩子，狠狠扎进林予安的心脏。

　　轰——！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林予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抱你过来”在反复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江临扣着他脚踝的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和皮肤，一路灼烧到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羞耻、慌乱、震惊，还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瞪着近在咫尺的江临，看着他眼底翻腾的、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暗涌。

　　时间仿佛在两人无声的对峙和紊乱的呼吸中凝固了。

　　“咳嗯！”

　　门口传来一声刻意的、高亢的干咳。

　　如同被投入石块的冰面，凝固的空气瞬间碎裂。

　　江临扣着林予安脚踝的手猛地一松，力道撤得又快又急，仿佛刚才那灼人的禁锢从未发生过。他直起身，脸上的所有情绪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惯常的、带着点疏离的平静。他若无其事地将用过的棉签丢进旁边的黄色医疗垃圾桶，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林予安则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腿缩了回来，膝盖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传来一阵刺痛，但他完全顾不上，只是飞快地低下头，将脸转向窗户的方向，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金属床沿，指节用力到泛白，试图压下脸上汹涌的热潮和狂乱的心跳。

　　校医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个记录本，慢悠悠地踱步进来。她狐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尤其是林予安那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朵和江临过于平静的侧脸。

　　“怎么回事？打球伤的？”校医走到林予安面前，看了看他膝盖上已经被碘伏涂成深褐色的擦伤，“啧，看着不深，但面积不小，这几天别沾水，注意别感染。”她动作麻利地从柜子里拿出无菌纱布和胶带，“小伙子，你帮他按着点纱布。”

　　后半句是对江临说的。

　　江临“嗯”了一声，走上前，接过校医递来的纱布块。他的手指再次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林予安的膝盖边缘。林予安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江临的动作却很稳。他垂着眼，将纱布轻轻覆盖在伤口上，指尖隔着薄薄的无菌材料，能感觉到对方皮肤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他沉默地按着，任由校医用胶带一圈圈固定好纱布。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也没有任何交流，只有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粘稠的尴尬。

　　“好了，这两天注意点就行。”校医交代完，又看了一眼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摇摇头，拿着记录本走了出去。

　　医务室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默像沉重的幕布，沉沉地压下来。窗外的喧闹声似乎更遥远了。

　　林予安只觉得如坐针毡。膝盖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身旁江临的存在感，以及空气里残留的那句“抱你过来”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无所适从的羞耻。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检查床上跳下来，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眉头一皱，但他强忍着，头也不回地抓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哑声道：“我回教室了。”

　　说完，也不等江临反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冲出了医务室的门。校服的衣角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

　　江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扣住林予安脚踝的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纤细骨骼的触感和对方皮肤瞬间绷紧的微颤。夕阳的光线透过百叶窗，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翻涌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慢慢收拢手指，攥成了拳。

　　***

　　篮球场上的风波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很快被新学期的紧张节奏和堆积如山的作业覆盖。高二（1）班的日常，依旧是刷题、讲卷子、争分夺秒。只是林予安能感觉到，投向他的目光里，探究和好奇的成分似乎更多了些，尤其是当他和江临不可避免地同框出现时——比如收作业，比如老师提问，比如……此刻。

　　放学的铃声悠长地回荡在暮色渐浓的校园里。林予安收拾好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橘红和深紫，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

　　公告栏前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传来。

　　“哇！竞赛名单出来了！”

　　“物理组果然是江神领衔！”

　　“数学组竞争好激烈啊，全是学霸！”

　　林予安的脚步顿了一下。竞赛组名单。他想起王主任那天在食堂提过的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随着人流走了过去。公告栏巨大的玻璃窗内，贴着几张崭新的A4纸，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组。

　　物理竞赛组的名单在最上方。林予安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个名字——**江临**。他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印在榜首的位置，后面跟着一串他熟悉的、分量十足的竞赛奖项和成绩，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光环，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地位。

　　林予安的目光在那名字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下移。

　　数学竞赛组的名单在下面。他的视线掠过前面几个同样耀眼的名字，一路向下，最终在名单的最后一行，找到了那个预料之中、却又带着点尘埃落定般感觉的名字——

　　**林予安**。

　　他的名字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前缀的荣耀，没有引人注目的位置。像一个刚刚获得入场券的新人，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被期待的平静。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底蔓延开，有点涩，有点空落，又带着点终于被接纳的、微弱的释然。他盯着那三个字，像是在确认某种归属。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他身侧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抽走了他手里捏着的那张刚刚从公告栏旁边的资料架上拿下来的、空白的竞赛报名表。

　　林予安一惊，猛地侧头。

　　江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肩并肩的距离。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林予安刚刚看过的数学组名单最后一行——“林予安”三个字上。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优越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的下颌线，也落在他浓密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手里捏着那张刚从林予安手里抽走的空白报名表，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周围喧闹的人声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林予安甚至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江临缓缓抬起眼，目光从名单移开，落在林予安有些错愕的脸上。他的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熟悉的弧度，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却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试探和蛊惑的笑意。他微微倾身，靠近林予安，压低的声音带着气音，清晰地钻进林予安的耳朵里：

　　“数学组……压力不小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予安微微抿紧的唇，声音放得更轻，像羽毛搔刮着心尖，“怎么样，小安老师？”

　　那久违的称呼再次被他叫出口，带着一种别样的亲昵和重量。

　　“——来给我当个物理外援？”

　　晚风拂过，带着暮春时节特有的、清冽又温柔的气息。公告栏旁高大的玉兰树枝头，饱满的花苞在渐深的暮色里，随着风轻轻摇晃，无声地酝酿着一场盛大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