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尖锐地撕裂了课堂最后一点凝滞的空气。几乎是同时，教室里爆发出桌椅碰撞的喧哗和少年人特有的、元气十足的喧闹声。高二（1）班压抑了一节课的八卦之魂瞬间熊熊燃烧。

　　“喂喂喂！江临！到底怎么回事啊？”后排那个吹过口哨、外号“猴子”的男生第一个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蹿到江临桌边，半个身子几乎趴在林予安崭新的桌面上，眼睛亮得惊人，目标明确地指向江临，“小安老师？什么老师？你俩认识？快说说！”

　　他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滴了水。周围几个男生女生立刻呼啦一下围拢过来，瞬间把江临和林予安的座位围得水泄不通。无数道好奇的、探究的、兴奋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两人身上，空气里充满了亟待解密的躁动。

　　“就是就是！江神，不厚道啊！认识这么帅的新同学也不提前介绍！”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大胆地开口，目光在林予安清俊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江临身上。

　　“予安同学，”班长，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稳重的男生，推了推眼镜，试图用更正式的方式打开话题，“你和江临……以前是同学？”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带着明显的困惑——两人的气质和履历看起来都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林予安只觉得周围的空气瞬间稀薄起来。那些目光和询问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密不透风。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蜷紧，指尖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他垂下眼，盯着自己摊开的数学书扉页上那个尚未写下的名字，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含糊过去——

　　“嗯，认识。”

　　江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嗡嗡声。他懒洋洋地靠在自己的椅背上，长腿交叠，一只手还随意地转着那支黑色签字笔，目光却越过围拢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林予安微微低垂的侧脸上。

　　“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江临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意在眼底漾开，带着点回忆的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他教过我奥数，很厉害。”

　　“哇——！”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惊叹。

　　“真的假的？予安同学教江神奥数？”

　　“看不出来啊！予安同学这么强？”

　　“那‘小安老师’是真的老师啊？”

　　“天哪，这是什么神仙缘分！”

　　问题像密集的雨点般砸来，目标更多地对准了林予安。他感到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耳根处一片滚烫。他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干涩，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行了行了，”江临适时地出声解围，他放下转动的笔，站起身，挺拔的身高立刻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随手拎起林予安放在桌角那个崭新的水杯——一个浅蓝色的磨砂杯，“问题时间结束。”他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目光扫过周围一圈，“再围着，赶不上食堂的红烧排骨了。”

　　“红烧排骨”四个字显然具有强大的现实驱动力。围拢的人群发出失望的“切”声，但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松动。

　　“猴子”还不死心，扒着江临的胳膊：“那…那放学打球……”

　　“再说。”江临利落地甩开他的手，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搭上了林予安略显僵硬的肩膀，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轻轻从座位上带了起来，“走了，小安老师，再晚汤都没了。”

　　那声“小安老师”被他刻意压低，带着点亲昵的气音，钻进林予安的耳朵里，像带着微弱的电流。林予安身体一僵，几乎是被江临半推着，拨开尚未完全散开的人群，朝教室门口走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几十道目光，像芒刺一样追随着他们的背影，充满了未尽的好奇和探究。

　　肩膀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沉稳力道，让林予安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他努力想挺直脊背，走出一点镇定自若的样子，脚步却总显得有些虚浮，像个提线木偶，被身旁的人牵引着方向。

　　通往食堂的梧桐大道上人流如织。午间的阳光比清晨更烈，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水泥路面上投下晃动跳跃的光斑。喧闹的人声、嬉笑声、奔跑追逐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将人裹挟其中。

　　林予安稍稍落后江临半步，沉默地走着。江临似乎也无意交谈，只是步伐稳健地走在前面，肩宽腿长，背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挺拔出众，不时有认识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随意地点点头回应。

　　肩膀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但那份被掌控、被牵引的触感却仿佛还残留着，带着灼人的温度。

　　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扑面而来。不锈钢餐盘碰撞的声音、打饭阿姨的吆喝声、学生们的谈笑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背景音。排队打饭的队伍像蜿蜒的长龙。

　　林予安拿着崭新的校园卡，看着眼前眼花缭乱的窗口和密密麻麻的人头，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他习惯了安静和秩序，这种扑面而来的喧嚣和混乱让他本能地想后退一步。

　　就在他犹豫着该排哪一队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抽走了他手里的校园卡。

　　林予安愕然抬头。

　　江临已经站到了他前面一点的位置，侧着身，扬了扬从他手里抽走的卡片，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这边。你跟着我。”

　　他个子高，轻易地就隔开了旁边挤过来的人流，给林予安留出了一小片相对宽松的空间。林予安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条沉默的小尾巴。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江临似乎对流程熟稔无比，甚至能精准地预判打菜阿姨的动作，适时地将餐盘递到窗口。轮到林予安时，他正踌躇着要点什么，江临已经侧过头，对窗口里忙碌的阿姨说：“阿姨，麻烦给他一份跟我一样的，谢谢。”语气熟稔又客气。

　　林予安那句“我自己来”卡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餐盘被迅速堆上了和江临几乎一模一样的饭菜：红烧排骨、清炒西兰花、番茄炒蛋，还有一小碗紫菜蛋花汤。

　　“刷卡。”江临把两张叠在一起的校园卡递给阿姨，动作流畅自然，没给林予安任何反应的时间。

　　林予安：“……谢谢。”声音有点闷。

　　江临没回头，只是端着两个几乎满溢的餐盘，轻松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靠窗角落一张刚空出来的双人桌。林予安只能跟在他后面，小心地避开周围端着餐盘横冲直撞的学生。

　　两人在窗边坐下。明亮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泼洒进来，将不锈钢餐盘映得闪闪发亮。窗外的玉兰树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微妙的、只有两人能感觉到的安静。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了些许。

　　林予安拿起筷子，看着餐盘里油亮诱人的红烧排骨和铺在米饭上金红色的番茄炒蛋，默默地夹起一块排骨，低头小口吃着。他吃得斯文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江临吃得快一些，但动作并不粗鲁。他偶尔抬眼，目光落在对面林予安安静吃饭的样子上，停留片刻，又移开，眼底的神色有些难以捉摸。

　　吃到一半，林予安舀了一勺番茄炒蛋拌着米饭送进嘴里。或许是动作稍快，或许是心神不定，一点鲜艳的番茄酱汁不小心蹭到了他的嘴角，像一颗小小的红痣，点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他自己浑然不觉，依旧专注于眼前的食物。

　　江临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准确地捕捉到了那点碍眼的红色。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动作快过思考。

　　林予安正要把下一勺饭送进嘴里，一只拿着干净纸巾的手突然伸到了他面前。

　　他愕然顿住。

　　江临的指尖隔着柔软的纸巾，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擦过他的嘴角。动作快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触感和温度。

　　“啧，”江临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懒洋洋的嫌弃，却又似乎裹着点别的什么，“番茄酱沾嘴角了。”

　　轰——！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被触碰的嘴角炸开，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林予安的整张脸，甚至蔓延到了脖颈！他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像一尊瞬间被高温釉化的瓷像，连呼吸都停滞了。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轻响，掉在了餐盘里，溅起几粒米饭。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玉兰树影，食堂的喧闹，食物的香气……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嘴角那一点被擦拭过的地方，残留着隔了纸巾依旧清晰无比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热的触感，像烙印一样滚烫。

　　江临看着他瞬间爆红的脸和僵硬的身体，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将那团沾了点点红色的纸巾随意揉成一团，丢在桌角的垃圾桶里。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石化的林予安，压低的声音带着气音，像羽毛搔刮着林予安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紧张什么？”那语调里含着清晰的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亲昵和回忆，“以前喂你吃草莓蛋糕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啊，小安老师。”

　　轰隆——！

　　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理智堡垒被这句话彻底炸得粉碎！林予安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餐盘里，露出来的耳朵红得滴血，连后颈都泛起了粉色。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整个食堂的喧嚣。

　　他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

　　江临看着他鸵鸟般的样子，唇角的弧度更深了，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愉悦，终于不再逗他，坐直身体，端起汤碗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

　　“咳，江临同学？”

　　一个带着点官腔、刻意拔高的声音在两人桌边响起。

　　林予安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江临也放下了汤碗，抬眼看去。

　　教导主任王主任那略显圆润的身影正站在桌旁，脸上挂着惯常的和蔼笑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带着审视，不着痕迹地在林予安通红未褪的脸上扫过，又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

　　“王主任。”江临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有礼。

　　“嗯，好，好。”王主任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江临身上，“带新同学熟悉得差不多了吧？吃完午饭，抽空带林同学把校园卡激活一下，图书馆、体育馆的门禁系统都录入一下信息。”他交代着，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郑重，“然后，你来趟竞赛组办公室。张老师他们都在，关于下个月那个联合竞赛的事，有些细节需要跟你最后敲定一下。”

　　他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林予安，像是在评估什么，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只对着江临强调：“很重要，尽快过来。”

　　“好的，主任，我知道了。”江临点头应下。

　　王主任又交代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这才背着手，踱着方步离开了。

　　这小小的插曲像一阵冷风，吹散了两人之间那点灼人的尴尬和暧昧，也吹醒了林予安混乱的头脑。他脸上的热度终于开始缓缓褪去，心跳也逐渐平复，只是指尖还有些微凉。

　　江临重新坐下，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午后的时光在整理新书、熟悉新环境、以及被江临领着去激活校园卡、录入信息的过程中悄然滑过。林予安努力扮演着一个安静、配合的转学生角色，只是偶尔，当江临走在他身侧，或者帮他推开沉重的图书馆玻璃门时，那短暂靠近的气息，还是会让他心跳失序片刻。

　　放学铃响，夕阳的金辉将整个校园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学生们如同归巢的鸟儿，欢快地涌出教学楼。

　　林予安收拾好书包，刚站起身，就看见江临从桌肚里往外抽书包的动作似乎带到了什么。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正好滑到林予安的脚边。

　　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手指触碰到那硬质封皮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动作顿住，目光落在笔记本封面上那枚褪色的、印着火箭和星球图案的贴纸上——那是很久以前，某个科普杂志的赠品。

　　心脏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翻开了硬壳封面。

　　扉页上，一行略显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的钢笔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给小江同学——

　　你的小安老师」

　　落款的时间，赫然是十年前。

　　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温柔地落在那行早已褪色却依旧清晰的字迹上，也落在林予安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回溯。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像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耳边只剩下自己骤然放大的、擂鼓般的心跳声。

　　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江临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他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抽走了林予安指尖那本承载着十年时光重量的笔记本。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林予安的手背，带着夕阳的余温。

　　“发什么呆？”江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慵懒的笑意，将那本旧笔记本随意地塞进自己书包的侧袋，“走了。”

　　林予安猛地回过神，直起身，脸颊又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烫。他低着头，沉默地背好自己的书包，跟在江临身后走出教室。

　　梧桐大道上，放学的人流依旧汹涌。夕阳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铺满金色光斑的地面上，并排而行，时而靠近，时而因避让行人而稍稍分开。

　　喧嚣的人声在耳边流淌，像隔着一层水幕。林予安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那本旧笔记本扉页上的字迹，还有江临那句带着笑意的“小安老师”，在他脑海里反复交错闪现。

　　身旁的人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仿佛重逾千钧的试探，轻轻敲打在林予安的耳膜上：

　　“喂。”

　　林予安脚步微顿，侧过头看他。夕阳的余晖勾勒着江临优越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似乎望着前方，又似乎没有焦点。

　　“这次，”江临顿了顿，喉结微动，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羽毛飘落，“还跑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梧桐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如同十年前玉兰树下的回音。

　　林予安的心跳，在短暂的停顿后，猛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隐秘的、带着点酸涩又带着点甜意的悸动。他垂下眼睫，看着脚下被拉长的、几乎要重叠在一起的影子，脚尖无意识地踢开一颗滚到脚边的小石子。

　　石子咕噜噜滚远了，撞在路边的道牙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远方天际，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任性，顺着微风飘散：

　　“……看某人表现。”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江临一直望着前方的嘴角，无声地、缓缓地向上勾起了一个明显的、带着光晕的弧度。那笑意不再有任何遮掩，坦荡地绽放在夕阳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波纹温柔地包裹了身旁的少年。

　　梧桐叶沙沙，夕阳把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仿佛要延伸到时光的彼端，去缠绕住那个早已逝去、却又在心底从未褪色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