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暑气依旧带着粘稠的余威,固执地缠绕着每一寸空气。梧桐大道宽阔的枝叶在头顶交错,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光影在脚下明明灭灭。林予安跟在略微发福的教导主任身后,脚步落在地面几乎无声。崭新的蓝白色校服套在他身上,袖口处露出一截过分清瘦的手腕,皮肤在透过叶隙的阳光下白得有些晃眼。
空气里浮动着属于新学期的、混杂着书本油墨和夏日草木的独特气味。这味道熟悉又陌生,像一根极细的针,悄然刺破了他一路维持的平静表象,在心湖里漾开一圈细微难辨的涟漪。
“林同学,这边走,前面就是高二(1)班了。”王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回头招呼,语气是惯常的、带点官腔的和蔼,“这可是咱们年级最好的理科重点班,学习氛围浓,竞争也强。不过以你的成绩和履历,适应起来肯定没问题!”
林予安轻轻颔首,唇角礼貌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目光却越过了王主任圆润的肩头,投向不远处那栋被浓密藤蔓覆盖了大半墙面的教学楼。阳光慷慨地泼洒在红砖墙上,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他下意识地,指尖在身侧新书包的背带上收紧了些许,柔软的帆布面料微微下陷。
经过教学楼入口处那面光可鉴人的玻璃荣誉墙时,王主任的脚步不易察觉地慢了一拍。他微微侧身,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骄傲,示意林予安去看墙上最显眼位置张贴的那些大幅照片和名字——省级乃至国家级的竞赛奖项,密密麻麻。
“喏,这些都是咱们学校的精英,”王主任的声音里透着自豪,特意伸手指向其中一张占据中心位置的、格外清晰的照片,“尤其这位,江临同学,刚拿了全国物理奥林匹克金牌,给学校争了大光!人稳重,成绩拔尖,是这一届公认的领头羊。以后在学习上,你们可以多交流。”
林予安的目光随着主任的手指落在那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少年穿着笔挺的蓝白校服衬衫,领口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他站在领奖台上,身姿挺拔,像一棵初具锋芒的青松。眉骨清晰,鼻梁很高,衬得下颌线条愈发利落。眼神是沉静的,望向镜头深处,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专注和笃定,仿佛周遭的喧嚣与掌声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林予安凝视着照片里那张早已刻入骨髓的面容,足足有三秒。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周围人流的喧哗和王主任喋喋不休的介绍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直到王主任疑惑地“嗯?”了一声,林予安才猛地回神,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底瞬间翻涌又强行压下的波澜。
他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的节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漏了一拍。
“知道了,谢谢主任。”他声音不高,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高二(1)班的门牌在走廊尽头出现。
离得还有几步远,教室里那种属于重点班特有的、高度集中注意力时产生的低沉嗡鸣便隐约传了出来。王主任清了清嗓子,抬手在深色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门内的喧哗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几十道好奇的、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像无数无形的探照灯,瞬间将门口的区域照得无所遁形。
班主任李老师(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教师)从讲台后快步走来开门。看清门外的人,她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王主任,您来了!这就是新转来的林予安同学吧?快请进!”她侧身让开通道,目光落在林予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林予安在王主任和班主任的示意下,抬步迈进了门槛。那几十道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实质化,带着初见的审视和新奇,密密匝匝地落在他身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细微的骚动——前排几个女生凑在一起飞快地交换着眼神,后排角落里响起一声极其短暂、又被同伴迅速捂住的抽气声,还有几道视线带着男生间特有的直白打量。
“同学们,安静一下,”李老师站回讲台中央,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林予安同学,从今天起加入我们高二(1)班这个大家庭。希望大家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她转向林予安,笑容和煦:“林同学,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林予安依言上前一步,站到讲台边缘。阳光从侧面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他微微欠身,动作流畅自然。
“大家好,我是林予安。”声音清朗干净,不高不低,像山涧里敲击石块的溪流,“以后请多指教。”
话音刚落,教室后排某个角落突然响起一声响亮又突兀的口哨声,带着点青春期男生特有的、不知轻重的起哄意味。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李老师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目光如电般射向那个方向,眉头紧紧蹙起,严厉地扫视过去。后排几个脑袋立刻缩了缩,刚才吹口哨的男生更是心虚地低下了头,教室里瞬间又恢复了那种屏息般的安静。
“好了,”李老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予安,语气恢复温和,“林同学,你到黑板这里写下你的名字吧,让大家认识一下。”
林予安点点头,转身走向黑板。粉笔盒放在讲台一角,他伸手去拿白色粉笔时,袖口随着动作向上滑开,再次露出那截过分清瘦的手腕骨节。他背对着全班,脊背挺直,肩膀的线条却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清瘦的背上,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审视和等待。
他捏住粉笔,指尖微微用力。光滑的黑板触感冰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黑板表面的瞬间——
教室后方,靠窗的某个位置,突然响起椅子腿与光滑瓷砖地面摩擦发出的、极其清晰刺耳的“滋啦”声!
那声音在过分寂静的教室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林予安捏着粉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了离黑板仅余一寸的地方。
几十颗脑袋,仿佛被同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猛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琥珀凝固了。窗外的蝉鸣、远处操场上模糊的哨音、教室里空调低沉的送风声……所有的背景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死寂。
林予安保持着那个准备写字的姿势,背对着所有人,僵在原地。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失控的频率疯狂撞击着肋骨。
一步,两步。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一下下踩在林予安骤然绷紧的神经上。
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身后,很近的位置。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带来的、微不可察的气流扰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心跳失序的张力。
然后,一个清冽如玉石相击、此刻却染着清晰笑意的声音,贴着林予安的耳后,轻轻地、毫无阻碍地响起,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小安老师——”
那三个字带着点慵懒的卷舌音,熟悉得让林予安头皮一阵发麻。
“——好久不见。”
“哗——!”
短暂的、如同真空被打破的吸气声后,整个教室彻底炸开了锅!像是有人猛地按下了静音解除键,巨大的声浪轰然爆发!
“卧槽?!”
“什…什么情况?!”
“江临叫他什么??老师?!”
“我是不是幻听了?江临认识他?!”
“小安老师?!这什么神仙称呼?!”
前排班长手里转着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前桌一个女生手里的橡皮擦脱手飞出,骨碌碌滚过过道,停在林予安的脚边。无数道目光在讲台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疯狂扫射,震惊、茫然、探究、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在教室里疯狂发酵、碰撞。
林予安终于转过身。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门口这一小片区域,将眼前少年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清晰无比。那张脸褪去了荣誉墙上照片的几分少年稚气,线条更加清晰深刻,眉骨下那双深邃的眼,此刻正清晰地映着林予安微微睁大的样子,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江临。
他就站在咫尺之外,微微歪着头,唇角勾起一个让林予安无比熟悉、又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弧度,专注地看着他。那眼神专注得近乎灼热,仿佛这喧嚣沸腾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江临的目光在林予安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熟稔。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探向林予安肩上那个略显沉重的黑色双肩包。
“书包给我。”他的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修长的手指已经勾住了书包的肩带。
林予安下意识地想后退半步,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沉甸甸的书包被对方轻松地拎了过去。江临的手指骨节分明,拎包的动作流畅而有力。
“座位帮你留好了。”江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里尚未平息的嗡嗡议论声。他一手拎着林予安的书包,另一只手指了指教室后方,靠窗那一列倒数第二个位置——他座位旁边的空位。
阳光穿过洁净的玻璃窗,正好落在那张空桌面上,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江临微微侧身,目光依旧锁在林予安有些发懵的脸上,唇角的笑意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压低的声音带着气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耳膜:
“以前你教我奥数的时候,”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林予安瞬间染上薄红的耳尖,“可没说过会转来当我同桌。”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气,猛地从林予安的脖颈一路窜升,瞬间燎原般烧红了他的双颊和耳廓,甚至连后颈都感到一阵滚烫。他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在皮肤下奔流的鼓噪。江临的眼神带着戏谑,却又无比专注,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在全班几十双眼睛的聚焦下,在那些震惊、好奇、探究的目光交织中,林予安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低着头,像一只急于逃离聚光灯的、受惊的小动物,脚步有些发飘地跟在江临身后,穿过一排排课桌形成的狭窄通道,走向那个被阳光眷顾的角落。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炭火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视线黏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经过前排时,他甚至瞥见一个女生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正拼命地摇晃着旁边同桌的胳膊。
终于,抵达目的地。江临很自然地将他沉甸甸的书包放在那张空桌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他自己则拉开旁边靠窗的椅子,姿态随意地坐下,长腿在课桌下伸展,占据了一小片过道的空间。
林予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阵兵荒马乱,指尖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拉开了自己那张椅子的椅背。崭新的木头和金属构件摩擦,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坐了下来。
桌面被阳光晒得有些温热。崭新的课本和文具袋整齐地放在桌角。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双手交叠放在冰凉的桌面上,指尖蜷缩着,试图汲取一丝镇定。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过。
高大繁茂的玉兰树枝叶被吹得簌簌作响,宽大的叶片彼此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轻柔又宏大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潮汐,一波波地涌进敞开的窗户,瞬间充斥了整个教室的角落,也温柔地包裹了林予安紧绷的神经。
这声音……
林予安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阳光下翻涌着绿浪的玉兰树冠。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沙沙的声响,像极了时光深处某个遥远夏日的回响。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铺满午后阳光的老房子书房。窗外,也是这样高大的玉兰树,在夏日的热风里沙沙作响。一张有些年头的书桌旁,趴着一个眉眼青涩、却已初具日后轮廓的少年。
那少年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面前摊开的奥数习题集空白一片。他偏过头,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旁边握笔解题的林予安,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点耍赖般的亲昵:
“这道题好难啊,小安老师——”他故意把“老师”两个字咬得又软又糯,“——教教我嘛?”
记忆里的声音,与此刻窗外真实的沙沙声,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林予安放在桌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指甲轻轻陷进了掌心。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转动眼珠,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身旁。
江临已经摊开了课本和笔记本,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一只手随意地转着笔。阳光勾勒着他优越的侧脸线条,下颌线清晰流畅。他似乎察觉到了身旁那束小心翼翼的目光,转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没有立刻转头,只是嘴角的弧度,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无声地加深了一点。那抹笑意里,似乎藏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深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隐秘的波纹。
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已经响起,混合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同学们的目光虽然还残留着好奇,但终究被课堂纪律拉了回去。
没有人知道。
在这片看似平静的、被阳光和书声包裹的角落。
此刻,真正兵荒马乱、心跳如鼓、连呼吸都需要刻意调整的——
是他林予安。
窗外的玉兰树依旧在风里沙沙作响,温柔地覆盖了少年胸腔里那场无人知晓的、蓄谋已久的风暴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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