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最终还是没把那棵老槐树画完。那天下午，他把画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沉默地坐在画凳上，直到夕阳把画室的墙染成橘红色，才低声说：“今天就到这吧。”

周明远没劝他。有些情绪需要自己消化，就像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他收拾好桌上的柿子皮，轻声说：“明天我带点糯米过来，蒸桂花糕给你吃。我老伴儿以前总做，用的是巷口老桂花树的花。”

林深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红血丝：“麻烦你了。”

“不麻烦，”周明远笑了笑，“就当是……请你帮我尝尝味道，看看和以前一样不。”

第二天一早，周明远就去了望霞巷的老桂花树底下。秋天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细碎的金黄色小花缀满枝头，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空气里飘着甜腻的香气。他铺了块布在树下，轻轻摇晃树枝，桂花像下雨似的落在布上，带着清晨的露水，湿漉漉的。

回家后，他把桂花晒干，和糯米粉、白糖混在一起，上锅蒸了半个钟头。揭开锅盖时，甜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他用保鲜盒装了满满一盒，趁热往林深的画室赶。

刚走到画室门口，就看见林深在院子里翻东西。几个落满灰尘的木箱被打开，里面堆着旧画稿、颜料管和几本泛黄的相册。“你来了。”林深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正想找些旧东西。”

“什么宝贝？”周明远把桂花糕递给他，“趁热吃。”

林深接过盒子，打开尝了一口，眼睛亮了起来：“就是这个味道！我老伴儿以前也爱做，就是没你这个甜。”他又吃了一块，指着木箱，“想找几张以前的速写，看看年轻时怎么画树的。”

周明远蹲在木箱边，随手拿起一本相册翻开。里面贴着林深年轻时的照片：穿着军绿色的外套，背着画夹站在雪山下，笑得一脸灿烂；在画室里和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人并排坐着，两人中间放着一幅刚完成的画；还有一张抱着婴儿的照片，婴儿的小脸皱巴巴的，他小心翼翼地托着，眼里满是温柔。

“这是你老伴儿？”周明远指着照片里的女人。

林深凑过来看了一眼，眼神柔和下来：“嗯，她叫苏婉，以前是小学老师，最爱管我画画熬夜。”他拿起那张照片，指尖轻轻拂过女人的脸，“她走得早，五十岁那年，突发心梗，没来得及说句话。”

周明远合上相册，心里有些发酸。“她看着很温柔。”

“是个急性子，”林深笑了笑，眼角却有些湿润，“总说我画的画太闷，让我多画点亮色。你看那幅《落日归处》，其实是为她画的，想告诉她，我学会画暖色调了，可她……没机会看了。”

周明远想起那幅画沉郁的色彩，忽然明白了里面藏着的遗憾。他从木箱里翻出一叠速写本，都是些更早的作品，纸页已经发黄发脆。“这些是？”

“年轻时在各地写生的稿子，”林深接过一本翻开，“那时候眼睛好，走哪儿画哪儿，一天能画十几张。”

周明远凑过去看，里面的线条利落流畅，无论是山间的晨雾还是海边的浪花，都画得生动鲜活。有一张画的是南方的小巷，和望霞巷有些像，只是巷子里多了个撑着油纸伞的女人背影，笔触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这张画得好。”周明远轻声说。

“苏婉在巷口等我回家，”林深的声音很轻，“那天刚下过雨，她站在桂花树底下，我就站在对面的街角，画了这张速写。”他顿了顿，“后来想把它画成油画，一直没来得及。”

“现在也不晚。”周明远想起自己藏在书柜最底层的相册，里面全是老伴儿的照片，有的在做饭，有的在浇花，有的在夕阳下散步，每一张都带着生活的暖意。

林深把速写本放回木箱，又翻出一个小小的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些褪色的纽扣、半截铅笔头，还有一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钥匙。“这是我们以前住的老房子的钥匙，”他拿起钥匙，“后来房子拆迁了，钥匙没舍得扔。”

周明远看着那些旧物，忽然觉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这样的铁皮盒，装着舍不得丢的回忆，装着没说出口的话，装着那些以为早已遗忘，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涌上心头的温暖。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林深：“这个给你。”

是一片压平的梧桐叶，脉络清晰，边缘虽然有些发脆，却被小心地塑封过。“上次在巷子里捡的，”周明远说，“觉得像你画里的线条。”

林深接过梧桐叶，对着阳光看了看，叶脉在光线下像一张细密的网。“很漂亮，”他轻声说，“比我画的好。”他把梧桐叶放进铁皮盒，和那枚铜钥匙放在一起，“我会好好收着。”

午后的阳光照进院子，把两个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周明远看着林深小心翼翼地把铁皮盒放回木箱，忽然觉得，那些藏在旧物里的心事，那些没说出口的遗憾，或许不需要刻意提起，也不需要强行遗忘。就像这片梧桐叶，就像那枚旧钥匙，只要有人记得，有人珍惜，就能在时光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桂花糕凉了不好吃，”周明远拍了拍手上的灰，“再吃一块，我教你认巷子里的老物件，说不定能给你找找灵感。”

林深笑着点头，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甜香在舌尖散开，带着阳光和桂花的味道。他想，或许有些画，不必画得那么完美，就像有些日子，不必过得那么匆忙——有个人陪着，慢慢走，慢慢画，慢慢把心里的空白，一点点填满，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