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黄土高原比苏晚想象的更壮阔，也更贫瘠。放眼望去，全是起伏的山峁，像被老天爷揉皱的黄纸。风一吹，黄土就打着旋儿地飞，钻进眼睛里、鼻孔里，呛得人直咳嗽。

沈砚把她领到一个土窑洞前，门口站着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看见他们，都笑着围上来。“沈指导员，这就是你说的苏小姐？”一个圆脸姑娘挤到前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晚，“果然跟你说的一样，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沈砚红了脸，挠挠头：“这是苏晚，以后就是咱们根据地的同志了。这位是晓梅，负责妇女工作的。”

晓梅一把拉住苏晚的手，她的手掌粗糙，却很温暖。“苏小姐，快进来歇歇，一路肯定累坏了。”

窑洞不大，里面摆着一张土炕，一张缺了腿的木桌，墙角堆着几捆干草。晓梅端来一碗热水，水里飘着几粒炒豆子。“条件不好，苏小姐别嫌弃。”

苏晚接过碗，指尖触到粗瓷碗的温热，心里暖暖的。“谢谢晓梅同志，我不嫌弃。”她特意把“同志”两个字说得很清楚。

沈砚被队长叫去开会，临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有担忧，也有鼓励。苏晚朝他笑了笑，示意他放心。

第一晚住窑洞，苏晚就闹了笑话。土炕烧得滚烫，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时迷迷糊糊刚合上眼，又被窗外的号子声惊醒——天还没亮，战士们已经开始出操了。她爬起来走到门口，看见沈砚正领着一队新兵跑步，他的灰色军装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却跑得比谁都有劲。

早饭是小米粥配咸菜，粥里还掺着沙子，苏晚咬得牙碜，却硬着头皮往下咽。晓梅看她皱着眉，偷偷塞给她一块烤红薯：“刚开始都吃不惯，慢慢就好了。”

白天，苏晚跟着晓梅去看伤员。临时救护所设在一个更大的窑洞里，地上铺着干草，伤员们躺在上面，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少了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药味。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看见她，不好意思地把露着伤口的腿往草里缩。

“我帮你换药吧。”苏晚蹲下身，打开药箱。她在家学过护理，可看着这么多伤口，手还是忍不住发抖。

“小姐，你轻点……”小战士疼得龇牙咧嘴。

“叫我苏晚就行。”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伤口发炎了，红肿得厉害。她咬着唇，用温水一点点清洗，再涂上药膏。等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手指也被药水泡得发白。

傍晚，沈砚回来，看见她坐在炕沿上揉肩膀，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累坏了吧？”

苏晚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黄土味，忽然觉得很安心。“不累。就是觉得他们太苦了，那么小的年纪……”

“所以我们才要快点打跑鬼子，让他们能回家娶媳妇、种庄稼。”沈砚的声音很沉，“晚晚，委屈你了，跟着我受这种罪。”

“不委屈。”苏晚转过身，握住他的手，“能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觉得很踏实。”

晚上，苏晚拿出小提琴。琴盒上蒙了层黄土，她用布擦了又擦，才打开。当《东方红》的旋律在窑洞里响起时，原本喧闹的战士们都安静下来，晓梅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

“苏小姐，你拉得真好。”一个老战士叹着气，“这曲子一听，就觉得浑身是劲。”

沈砚坐在角落里，看着她的侧脸被油灯映得发亮，眼里的光比灯光还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晚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学会了用黄土搓澡，学会了在风沙里走路不眯眼，学会了把小米粥里的沙子挑出来。她的手不再是只会按琴弦的手，磨出了茧子，却能熟练地包扎伤口、给伤员喂饭。

她的琴声成了根据地的慰藉。战士们训练累了，听她拉一曲；打了胜仗，听她拉一曲；有同志牺牲了，她也会拉一曲，用琴声送他们最后一程。有次打了场大胜仗，战士们围着她，让她拉《欢乐颂》。当“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的旋律响起时，所有人都跟着哼唱，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比炮声还响亮。

冬天来得很快，黄土高原冻得像块铁。沈砚要带队伍去前线，临走前，他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给苏晚披上：“我不冷，你身子弱，别冻着。”

“你才要小心。”苏晚把铜戒指摘下来，塞进他贴胸的口袋里，“带着这个，就像我在你身边。”

沈砚走了，苏晚每天都站在山峁上望。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晓梅劝她：“天太冷了，回去吧，沈指导员会平安回来的。”

“我知道他会回来的。”苏晚笑着说，眼睛却一直望着远方。

一个月后，前线传来消息，说沈砚他们被鬼子包围了，激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弹尽粮绝，不知生死。

苏晚听到消息时，正在给伤员换药。手里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脸色苍白，却硬是没掉一滴泪。“我去看看。”她捡起镊子，继续给伤员包扎，手却抖得厉害。

晚上，她坐在炕沿上，抱着小提琴，却拉不出一个音符。窑洞里很冷，她把沈砚的棉袄裹在身上，闻着上面的黄土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沈砚，你说过会回来的……”她哽咽着，“你说过要带我回上海的……”

就在她以为再也等不到沈砚时，一个雪夜，有人敲响了窑洞的门。她冲过去打开门，看见沈砚站在雪地里，军装破了好几个洞，脸上结着冰碴，却笑着看着她。

“晚晚，我回来了。”

苏晚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他的怀里很凉，却带着她熟悉的味道。“你这个骗子……你说好会小心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沈砚紧紧抱着她，声音沙哑，“我们突围了，缴了鬼子不少枪。”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铜戒指，上面沾着点血，却依旧亮闪闪的，“你看，我一直带着。”

苏晚看着戒指，又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赶紧把他拉进窑洞，用雪给他搓手。“以后不许再这样吓我了。”

“不吓你了。”沈砚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呵着气，“等打完这一仗，我们就……”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集合的号声。沈砚站起身，整了整军装。“我得走了。”

苏晚帮他系好棉袄的扣子，把小提琴塞给他：“把这个带上吧，想我的时候，就听听。”

沈砚愣住了。

“去吧，”苏晚推了他一把，眼里闪着光，“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听我拉一辈子的琴。”

沈砚跑出去，跑了几步又回头，朝她用力挥了挥手。苏晚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心里忽然很平静。她知道，无论他走多远，无论要等多久，他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我亲爱的你，风雪再大，我也会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