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的梅雨季,上海像被泡在浑浊的茶汤里。黄浦江的水泛着灰绿,把汇中饭店的玻璃映得雾蒙蒙的。苏晚站在窗前,象牙白礼服的裙摆扫过地毯,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茉莉香——那是她母亲最爱的香水,此刻却被窗外飘进来的煤烟味搅得有些呛人。
她刚结束独奏,指尖还残留着小提琴弦的微凉。宴厅里的喧嚣隔着厚重的门传来,周明轩的笑声尤其清晰。那是个总把“苏小姐”挂在嘴边的男人,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的金表链随着举杯的动作轻轻晃动。
“苏小姐的《流浪者之歌》,真是把萨拉萨蒂的魂都拉出来了。”周明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两杯香槟,“尤其是最后的颤音,像雨打芭蕉,又像……”
苏晚没接他的话,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宴厅入口。一个穿灰色粗布短打的年轻人正被侍者拦着,脊背挺得像杆枪。雨珠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在鼻梁上汇成细流,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把蒙尘的刀突然被擦亮,直直射向她这边。
心口莫名一缩,苏晚攥紧了琴盒提手。琴盒里的意大利古琴是父亲送她的毕业礼物,此刻却仿佛比不上那道目光的重量。
“那位是……”她轻声问。
周明轩瞥了一眼,嗤笑一声:“大概是哪个报社的穷记者,想混进来蹭杯酒。这种人,苏小姐不必在意。”
苏晚没再说话,可那道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在她心上烫了个印子。
晚宴散场时,雨还在下。苏晚让司机先回,自己撑着把黑绸伞走在霞飞路上。梧桐叶被雨水泡得发胀,偶尔有片叶子坠落,砸在伞面上“啪”地一声。快到石库门弄堂口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痛呼。
她回头,看见那个灰布短打的年轻人正扶着墙喘气,左手死死按住右臂,指缝间渗出的血把灰色布料染成深褐。他抬头看见她,眼里先是闪过警惕,随即像被抽走了力气,眼皮耷拉下来。
“你的伤……”苏晚往前走了两步,伞面下意识地往他那边斜。雨丝落在她裸露的小臂上,凉得像冰。
“不用你管。”他声音沙哑,喉结滚动着,像是在咬着牙说话。
“前面是我家,”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至少把伤口处理一下。我父亲是医生,家里有药。”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滴在胸前。他最终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幽深的弄堂。
石库门的天井里积着水,倒映着二楼琴房的灯光。苏晚把他领进客厅,转身去拿医药箱。老式挂钟在墙角“滴答”作响,衬得客厅里格外安静。等她拿着碘酒和纱布回来,看见他正盯着墙上的照片——那是她在巴黎音乐学院的毕业照,穿着白色演出服,手里抱着琴。
“在法国待了五年?”他忽然问,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嗯。”苏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胳膊上的布条。伤口很深,边缘不整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开的,还沾着泥沙和草屑。“这伤不像被碎玻璃划的。”
他没反驳,只是在碘酒碰到伤口时,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苏晚的动作放得更轻了,指尖触到他的皮肤,全是雨水的凉意,只有伤口周围是滚烫的。
“我叫苏晚。”她忽然说。
他抬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沈砚。”
包扎好伤口,苏晚端来一碗姜汤。沈砚双手捧着搪瓷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很久没碰过这么热的东西。他喝得很慢,姜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窗外的雨小了些,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亮斑。
“多谢。”他放下碗,起身就要走。
“你的衣服湿了,”苏晚拿起沙发上的长衫,那是父亲去年做的,没穿过几次,“换上吧,天凉。”
沈砚没接,拉开门就走进了雨里。“后会有期。”他的声音消失在湿漉漉的巷子里,像被雨水泡化了。
苏晚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件带着樟脑味的长衫。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不是煤烟,也不是雨水,是种淡淡的、像烧过的草木灰的味道,让她心里莫名地发紧。
她不知道,这个雨夜闯进她生活的人,会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往后的岁月里,荡开一圈圈再也停不下来的涟漪。更不知道,“沈砚”这两个字,会在烽火连天的日子里,成为她胸口最烫的牵挂。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