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比正午柔和了许多,斜斜地穿过望霞巷的梧桐枝叶,在青石板路上织出一张晃动的光斑网。周明远走在前面,脚步放得很慢,林深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的小本子。
“你看这面墙,”周明远停在杂货店隔壁的老房子前,指着斑驳的墙面,“去年雨季受潮,墙皮掉了一块,后来补了新的水泥,颜色比旁边浅很多。”
林深凑近几步,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眉头却越皱越紧。阳光落在墙面上,新旧水泥的色差明明很明显,在他眼里却只是一片模糊的灰黄。“……是左边那一块吗?”他不确定地问,声音里带着点懊恼。
“对,从墙角往上到窗台那么大一块。”周明远注意到他攥紧的拳头,补充道,“边缘不整齐,像被狗啃过似的,老陈师傅补墙的时候手一抖,歪歪扭扭的。”
林深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这个细节好,比规规矩矩的补痕有意思。”他抬手在空气里虚画了一下,像是在用铅笔勾勒轮廓,“记下来了。”
周明远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微微一动。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常帮父亲整理旧照片,那些模糊的影像里,父亲总能准确说出哪年哪月在哪拍的,细节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原来有些东西,眼睛看不清了,心却能记得。
他们继续往前走,周明远像个向导,把巷子里的细节一一讲给林深听:“这家窗台的月季,红的是‘月月红’,能开到深秋;粉的是‘蔷薇雪’,去年才栽的,花期短,但花瓣上有绒毛,太阳照上去会发亮。”“那个空调外机下面,有块青石板裂了缝,下雨天会积水,踩上去要小心打滑。”“巷尾的老槐树,树干上有个树洞,以前孩子们总往里塞糖纸,现在塞满了枯枝落叶,春天会冒出小嫩芽。”
林深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在小本子上写几笔,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遇到记不清的细节,他会反复追问:“杂货店的招牌,蓝色是哪种蓝?像晴天的颜色,还是像老布衫洗褪色的蓝?”“青石板的纹路,是顺着巷子走的,还是横交错的?”“夕阳照到巷口时,影子会拉多长?能盖住半条街吗?”
周明远耐心地回答,有时还会蹲下来,指着石板上的纹路给林深看:“你摸,这块石头的纹路是斜的,像雨水流下来的痕迹,旁边那块就是直的,以前铺石板的师傅图省事,没对齐。”
林深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青石板上。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慢慢移动手指,跟着纹路的走向滑动,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能感觉到,”他低声说,“像水流过石头,有阻力,但能走通。”
周明远没说话,静静地等他感受完。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路过的居民打招呼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蝉鸣。阳光从头顶的树叶间漏下来,落在林深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金。
走到咖啡馆门口时,周明远停下脚步:“那天就是在这捡到你的画夹,台阶最上面那级,边角磕掉了一小块木头,你画夹的边角磨损正好能对上。”
林深抬头望向咖啡馆的方向,目光停留了很久,像是在回忆那天的情景:“那天雨下得急,我在里面躲雨,画夹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接电话的时候忘了拿。等想起时跑出来,早就没影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那几天眼睛刚好点,以为能把望霞巷的黄昏画完,结果……”
“现在也不晚。”周明远打断他,“画不完的画,慢慢画就是了。”
林深转过头看他,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亮,像是蒙在上面的薄雾被吹散了些。“你说得对,”他点点头,“不急。”
咖啡馆的老板探出头,笑着招呼:“周师傅,林先生,进来喝杯茶?刚泡的菊花茶,解乏。”
周明远看向林深,林深也正看他,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默契。“好啊,”周明远说,“尝尝老板的好茶。”
咖啡馆里人不多,靠窗的位置还空着。老板端来两杯菊花茶,杯子是粗陶的,边缘有些磕碰。“林先生常来画画,”老板擦着桌子,“以前总坐在这个位置,一画就是一下午,连咖啡凉了都不知道。”
林深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那时候眼睛好,能看清窗外的人来人往。”
“现在也能‘看’清,”周明远喝了口茶,茶味清甜,“周老板,你看他本子上记的,比我们肉眼看到的还细。”
老板笑了:“那是,林先生心里有画。”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老巷。阳光慢慢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板上重叠在一起。周明远看着林深低头在本子上写字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条走了二十年的老巷,好像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些熟悉的角落,被重新赋予了意义,像一幅褪色的画,正在被小心地填补上新的色彩。
喝完茶离开时,夕阳已经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巷口的杂货店亮起了灯,暖黄的光晕透过玻璃窗洒出来,和天边的晚霞交叠在一起。林深停下脚步,望着天空,轻声说:“今天的晚霞好看,是那种带紫边的橘红,像……像老太太晒的柿饼,边缘有点焦,里面却甜。”
周明远抬头望去,确实很美。他转头看向林深,发现他的眼睛里映着晚霞的颜色,亮晶晶的,像是盛着一整个黄昏。“明天要是天气好,”周明远说,“我们再来看看,晚霞落进巷子里的样子。”
林深转过头,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光:“好啊。”
他们并肩往巷口走,影子在青石板上慢慢移动,时而靠近,时而重叠。周明远揣在裤兜里的手,碰到了早上捡的那片梧桐叶,脉络清晰,边缘虽已泛黄,却依然带着生命的痕迹。他想,有些东西或许会老去、会模糊,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在意,就能在时光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光亮。就像这条老巷,就像身边这个正在重新拾起画笔的老人,也像他自己,沉寂了半生的心,好像也开始跟着这黄昏的光,一点点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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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