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又赶了两日路,这天,日头高悬,炽热的阳光肆意倾洒,大地被烘得滚烫,仿佛一个大蒸屉,只叫人浑身燥热难耐。
三人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喉咙干渴得冒烟,终于来到了一处茶亭。这座茶亭虽不大,却在这酷热的天地间,如同一方小小的清凉港湾。温客行率先翻身下马,动作潇洒利落。看着骑了一路,疲惫不堪,再难前行的马,心中暗自做了决定。为了接下来的行程不受耽搁,等赶到下个小镇,得购置三匹新的马,而眼前这几匹马,不如放生,或许还能缓过来。他轻轻拍了拍马的脖子,眼神中满是温柔,轻声安抚道:“伙计,这一路可真是辛苦你啦,好好歇着。”那匹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低低地嘶鸣了几声。
温客行牵着自己、周子舒和张成岭三人的马,步伐轻快地朝着茶亭边的马厩走去。来到马厩,他先是解开缰绳,让马能够自由活动,随后细心地取来草料和水,放在马的身旁,一边看着马儿进食饮水,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它们的鬃毛,口中还喃喃低语着,仿佛在与老友闲话家常。他默默想着,其实不光周子舒急着回四季山庄,他也想去看看。恶鬼离开人间之前总要看一眼故乡,四季山庄啊,那本该也是他的故乡。
与此同时,张成岭快步走向茶亭掌柜,脸上挂着乖巧的笑,说道:“掌柜的,麻烦备些管饱的干粮,我们急着赶路。”声音清脆,满是少年朝气。说话时,他微微歪头,眼神满是期待。掌柜见他眉清目秀、乖巧伶俐,心中一喜,笑着应下:“好嘞,公子稍等。”转身便去准备吃食。张成岭双手背在身后站着,不时踮脚朝厨房张望,面露焦急,似是怕耽误了行程。
而周子舒呢,此刻则优哉游哉地当起了甩手掌柜。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在茶亭内寻得一处阴凉舒适的位置,缓缓坐下。他微微仰头,闭上双眼,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不一会儿,张成岭就将吃食准备妥当,他小步跑到周子舒面前,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乖巧地说道:“师父,吃的都准备好了。”
周子舒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温和地看着张成岭,脸上带着几分关切,说道:“成岭啊,你好像比太湖那会儿长高了些许。”少年人的成长总是迅速,如同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树苗,一天一个模样。自跟了他大半年,眼前的少年已悄然蜕变。曾经那满脸的稚气正渐渐消散,眼神中多了几分坚毅,是经过风雨洗礼后的沉淀。那股少年的纯真虽未完全褪去,却已逐渐被些许稳重老成的气质所取代,就像一颗正在磨砺中愈发璀璨的璞玉。
张成岭快步走到周子舒面前,恭敬地坐下,目光中满是真诚,语气由衷地说道:“师父,谢谢你。”说着,他微微低头,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衣角。
若不是师父与师叔,他恐怕早已死过几百回了。只是此刻,千言万语,他也只能化作这简单的一声谢。
周子舒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问道:“谢我什么?”
张成岭认真地说道:“好像…自从认识了我,师父就一直不停地为我奔忙。”
周子舒还没来得及说话,放了马,过来的温客行便接了话茬。他摇着手中的扇子,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说道:“不用心疼他。你师父啊,是菩萨的化身,慈航普度的命,可不得到处救苦救难吗?”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轻轻嗔怪道:“大白天的,你就喝多了?”
此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旁边桌上呼啦啦地来了一群统一装束的年轻子弟。他们从远处匆匆赶来,扬起一路尘土。为首的一人扯着嗓子大声招呼道:“小二,来给兄弟们整点水。”
小二见了,满脸堆笑地赶忙跑过来,一路小跑着提着水过来招待。他点头哈腰,脸上的讨好之意溢于言表,说道:“来,少侠……”
这群人个个衣衫不整,发髻凌乱,有的衣服还被扯破,露出里面带着血迹的内衬。其中还有两名伤者,被同门小心翼翼地扶着照顾。他们的脸上满是愤怒与不甘,只听他们愤然道:“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咱们就和他们没完!”
温客行好奇心骤起,长臂一伸,拦住小二,微微挑眉,朗声道:“小二,那帮是什么人,怎么都带着伤?”
小二一边给温客行倒茶,一边恭敬地回答道:“客官,那些是仙侠派的少侠们。前两天仙侠派被火烧了,听说连掌门白大侠也没了。真是造孽啊,什么鬼谷啊,一听就怪吓人的。”
温客行听闻,眸光一暗,转瞬便恢复如常。他垂眸,心中暗自思忖:又是鬼谷啊?呵呵,闹吧,再闹大点,这群魑魅魍魉死绝了才好!然而,念头一转,心中竟又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忍不住长叹一声——唉,真想去看看,只是……
想到身边这人,温客行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故意拖长语调,看向身旁的周子舒,调侃道:“怎么样,周菩萨,要不要金刚怒目,降妖伏魔去呀?”
看着温客行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疯狂,周子舒白了他一眼,转头吩咐张成岭,神色平静地说:“成岭,快点喝茶,赶路。”嘴上虽如此说,但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温客行身上,微微眯了眯眼,睫毛轻颤,似是想把某些念头压下,随即别过头去,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们最终还是去了。
真相太残忍,他不想承认,他还是想再确认一分,万一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呢?再确认一分,好少一分心疼。他怕真的确认后,他会护不住这失而复得的人。
情之所钟,常觉负之。
恰在此时,顾湘与曹蔚宁也来到了仙侠派地界。林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还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惨死的仙侠派子弟,一片惨状。二人在林中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都格外谨慎,又遇着一些落单的、慌张逃命的小弟子,询问后才知竟是鬼谷作恶。
顾湘满心疑惑,皱着眉头,眼底写满了不解。她不住地挥袖扇着那呛人的烟雾,脸上满是嫌弃,五官都快皱成了一团:“真恶心,一股烧焦的糊味儿。仙侠派这些人也不知道给他们的师兄师弟收收尸。”
曹蔚宁紧锁了眉头,说道:“这鬼谷简直太猖狂了,就欺负正派现在群龙无首。可惜了,这白掌门行侠仗义三十余年。你说,我们早到两日,没准……”
顾湘不客气地打断他,翻了个白眼,道:“没准什么呀?没准就给鬼谷送舔头。”
顾湘心中暗自腹诽,这家伙难道就知道不怕死地硬拼?那去了不就是白白送死嘛!她实在懒得跟这个一根筋的“傻子”争论,不耐烦地轻哼一声,脑袋一扭,脚下加快步伐,径直向前走去。
曹蔚宁在后面赶紧追,一边追一边喊道:“阿湘,你慢点走。”
顾湘和曹蔚宁方才才穿过这片林子,不多时,温客行、周子舒与张成岭也踏入其中。
林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胆寒的诡异气息。阳光费力穿过枝叶的重重缝隙,在地上投下一片片斑驳光影,却怎么也驱散不了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横七竖八的死尸,血腥气扑面而来,整个场景宛如人间炼狱。温客行与周子舒在江湖中闯荡多年,历经无数生死,面对几具尸体,神色并未有太多波澜,只是蹲下仔细查看。
可张成岭到底还是年少,哪里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只见那些死者,有的肚子被利刃豁开,脏器流了一地;有的脑袋与身体分离,红白之物混在一起,其场面不忍直视。张成岭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
少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双手死死抓住身旁的树干,仿佛那是他在这恐怖场景中唯一的依靠,才能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周子舒见张成岭如此,赶忙上前,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顺着他的背安抚着,带着他离开了现场,嘴里还轻声说道:“没事吧?成岭。”
张成岭一边吐,一边喘着粗气对给他顺背的师父说:“我没事,师父,我就是还不大习惯看到死人。”
温客行见方才周子舒查看得仔细,便认定他又要管闲事,撇了撇嘴,满脸不屑地说道:“周菩萨,咱们不是要回四季山庄吗,仙霞派倒霉,关我们什么事啊?”
“成岭,多喝点水,顺一顺。”周子舒安顿好张成岭,这才转头看向温客行,神色平静地说道:“老温,你跟我来。”
二人离开张成岭稍远些,温客行又开始没正经起来,他摇着扇子,脸上带着狡黠的笑,说道:“阿絮,你莫不是乌鸦成了精?怎么走到哪儿,哪儿就死人啊?”
周子舒也不甘示弱,白了他一眼,损他道:“我看你才一身衰气。”
温客行厚着脸皮,继续摇着扇子,笑嘻嘻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听说呀,以前有一只猫头鹰,打翻了一个村民手里红色的水,那个村子就接连死了好几十个人。阿絮,我看你这唱衰的能力,跟猫头鹰不遑多让啊。”
再次听到这个故事,周子舒不由自主的想,什么水是红色的呢?当年那么小的人到底是看到了什么啊?刹那间,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沉默地顿了顿,努力将那些纷杂的情绪压下,随即一脸正经地分析道:“你别打岔,仙霞派那些尸体不是被割喉就是当即毙命,这死状一看就是专门的杀手所为。”,
温客行手中扇子一挥,挑眉问道:“所以呢?”
周子舒继续分析,目光深邃地看着远方,说道:“假设有人借鬼谷之名铲除异己,再栽赃到鬼谷身上,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他看着眼前人,鬼谷行事如此张狂,到处杀人树敌,如今这般行径,确实不得不让人怀疑有人栽赃。而他要怎么做才能帮他报仇?要怎么做才能护住他?
温客行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说道:“那当然是让自己获益了。英雄大会之前,我本以为高崇才是设局之人,现在看来,五湖盟中原来还另有运筹帷幄的胜者啊。”
周子舒点头道:“沈赵二人一个装傻一个装弱,我看都逃不了干系。”
谈及五湖盟,温客行的眼神瞬间被愤怒所填满,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悲愤,决断道:“高崇的遭遇乃是他兄弟一手造成的。沈赵二人,无论是何人设局,另一个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翻脸无情、背信弃义的小人。谁咬谁都不冤枉。”
周子舒比他要多些顾虑,微微皱眉,说道:“要是沈赵二人狼狈为奸也就算了,万一一忠一奸,我们便害了无辜之人。”
“无辜?你又来了。何人无辜?”在温客行的世界里,可没有无辜之人一说,他不想与周子舒争执,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说道:“罢了,我们不是要去四季山庄吗,提这破事干嘛?走吧。”
见此,周子舒微微抿紧嘴唇,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他看着温客行,目光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疑惑,更有深深的关切。他在心中暗自思忖,老温这般偏激的性子,绝非一朝一夕形成的,想必是长久身处的恶劣环境,如同一把无情的刻刀,一刀一刀雕琢着他的性情。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怎样的残酷折磨,才让昔日那个奶团子,变成了如今这般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内心疯狂偏激的他?这些年,他到底在那地方经历了什么?
温客行正等着周子舒开口,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主人! ”。他下意识扭头,可不正是顾湘!刹那间,惊喜涌上眼眸,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那原本冷峻的神情,瞬间柔和了几分。可当瞥见顾湘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曹蔚宁,他刚绽出的笑,如同遭遇寒风侵袭,迅速敛去。
顾湘满脸满是藏不住的欣喜,眼睛笑成了弯弯月牙,一路蹦蹦跳跳,很快就到了温客行跟前,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主人,主人,可算碰到您啦!”
曹蔚宁则面带微笑,神色透着儒雅,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拱手作揖,恭敬道:“温公子,周兄。”
温客行看向顾湘,神色略缓和,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曹蔚宁赶忙上前一步,恭敬解释说:“我们听闻仙侠派的事。仙侠派与清风剑派一向交好,便想着来看看,看能不能帮仙侠派做点什么,尽些微薄之力。”
温客行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屑,撇嘴说:“自不量力。”
周子舒轻声唤道:“老温, ”
温客行看了周子舒一眼,便不再作声,只是自顾自摇着扇子,转身快步走向正吐得昏天黑地的张成岭。他眼神中满是关切,方才微皱的眉头此刻紧紧蹙起,隐隐透露出担忧。来到张成岭身旁,他微微弯腰,轻轻拍着张成岭的后背。
顾湘见状,便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呀,金豆侠这是咋啦?”
周子舒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曹蔚宁道:“既然遇见了,我看他们主仆想必有不少话要说,不如同行一程吧,曹公子。”
曹蔚宁听闻周子舒的话,脸上浮现出谦逊的笑容,连忙抱拳说道:“周兄所言极是,若能同行,路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只是不知这一路行程,周兄与温公子有何打算?”
周子舒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道:“我们本打算先回四季山庄,只是这途中变故不断。如今仙侠派又出了事……”说着,目光投向正望着张成岭的温客行,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忧虑。
温客行望着张成岭,眼中满是关切,言语虽仍带着几分平日的调侃,可语气却柔和许多:“傻小子,是不是难受坏了?这场面确实不好受,以后多历练历练,慢慢就习惯了。”说着,他轻轻拍了拍张成岭的后背,动作里满是安抚。
张成岭咬了咬牙,坚定地道:“温叔,我会的。”
曹蔚宁见状,含笑打圆场:“成岭年纪尚小,经历这些场面难免不适,假以时日,必定能独当一面。”
温客行轻摇折扇,抬眸看向曹蔚宁,说道:“哼,那是自然。不过你这家伙,带着阿湘到处乱跑,要是让她受了委屈,我可饶不了你。”
曹蔚宁赶忙拱手,一脸诚恳地道:“温公子放心,蔚宁定当护阿湘周全,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顾湘听了,脸颊微微泛红,嗔道:“主人,你别老是吓唬他。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那么容易受委屈。”说着,她偷偷瞥了一眼曹蔚宁。
温客行看着顾湘,佯作生气道:“嘿,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得倒快。”
周子舒看着众人,道:“既然决定同行,那便在下个小镇休息片刻,整顿一下继续赶路吧。”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日头高悬,时值中午。一行五人沿着蜿蜒的道路前行不久,便来到一处热闹非凡的镇子。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五人的目光,被一家名为“蓬莱阁”的酒楼深深吸引。那酒楼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气势不凡。门面上悬挂着的招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路人招手。
顾湘眼睛一亮,兴奋地转头对温客行道:“主人,我们就吃这家吧?这家好吃。”声音清脆,眼中满是期待。
就在这时,一个老乞丐蹒跚着走上前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伸出那双满是污垢的手,哀求道:“好心的少爷,漂亮的少奶奶,给口吃的吧,可怜可怜……”
顾湘和曹蔚宁相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丝尴尬的笑意。曹蔚宁赶忙从怀中掏出几枚碎银子,递给了老乞丐。
老乞丐双手接过,忙不迭地道:“谢谢少爷,谢谢。老朽祝你们两个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顾湘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呸!你别瞎说!给你吧。”说着,又递了些银子过去。
周子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打趣说:“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阿湘,你不是说过,行善积德的都是大傻子吗?”
顾湘歪着头,傻乎乎地应了一声“嗯”。
周子舒微微歪头,目光越过顾湘,看向曹蔚宁,似笑非笑地问:“是谁感化了你呀?”
“你不是好人。”顾湘这才反应过来,周子舒是在拐弯抹角地取笑她。她脸颊涨得通红,跺了跺脚,拉着神色有些不悦的温客行,气鼓鼓地说道:“主人,我们走。”说罢,便拉着温客行率先走进了酒楼。
曹蔚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周子舒说道:“周兄,不好意思啊,阿湘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可别取笑她。”
张成岭看着曹蔚宁和顾湘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他微微歪着头,问道:“曹大哥,你,你和顾湘姐姐……”
曹蔚宁闻言,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周子舒拍了拍张成岭的肩膀,笑道:“别高兴得太早。你看你温叔,脸拉得比驴还长。”说完,又带着几分担忧地看向曹蔚宁,调侃说:“曹公子,这可有一场恶战等着你呢。”边说边摇了摇手,仿佛手中正摇着一把无形的扇子。
众人来到酒楼雅间,温客行面色沉郁,坐在上首的位置。周子舒坐在他左边,张成岭乖巧地挨着周子舒坐下。顾湘坐在温客行右边,而她旁边自然是曹蔚宁。
温客行神色微沉,目光落向顾湘。只见她侧着脑袋,目光紧紧追随着曹蔚宁饮茶的动作,眼尾眉梢都浸着关切。温客行心中不禁泛起一丝不悦,开口问:“你怎么还和这傻子混在一起啊?”
此言一出,正饮茶的曹蔚宁毫无防备,被口中的茶水狠狠噎了一口。他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涨得通红,双手不住地拍打着胸口,眼中泛出泪花。
顾湘心疼地连忙伸手,轻轻为他顺着后背,一边拍一边毫不示弱地反问道:“你不也还和那俩傻子混在一起吗?”
温客行被问得一时语塞,轻哼一声转过头去,目光移向他处。
这话刚落,张成岭像是被什么呛到,顿时也剧烈地咳嗽起来。周子舒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最终看向曹蔚宁,关切地道:“曹公子,我看你的脸色似乎有伤未愈。”
曹蔚宁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脸颊还残留着被呛后的红晕。他忙不迭地摆手,道:“别别别,你叫我蔚宁就好。之前我被桃红绿柳暗器所伤,余毒尚未全清。好在,有阿湘精心照顾,现在已无大碍。我只需回到清风山,拔出余毒便可痊愈。”说着,他情不自禁地看向顾湘,眼中满是爱意与感激,而顾湘也含情脉脉地回望。
“顾湘。”温客行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高音量叫了顾湘一声,质问道:“你跟了我这么久,我怎么不知道你有精心照顾这项技能啊?”
顾湘冲他傲娇地挑了挑眉,理都没理他,又转头去看曹蔚宁了,眼神中满是温柔。
“老温……”周子舒瞧着这一幕,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不着痕迹地悄悄给温客行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透着几分嗔怪,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你幼不幼稚?
温客行迎着周子舒的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像是被戳中了心事,神色稍缓,转头看向曹蔚宁,开口说道:“算了,把手拿出来吧。”
“快点!”顾湘一听,赶忙一把拽过曹蔚宁的手,递到温客行面前,动作急切而又带着一丝紧张。
温客行伸手搭上曹蔚宁的脉搏,仔细诊脉。
周子舒见状,说道:“老温精通医术,正好略尽绵薄之力。桃红绿柳亦正亦邪,蔚宁小兄弟怎么会和他们起了冲突?”
顾湘一听,便叽叽喳喳地讲起前情:“那两个老妖怪闯进岳阳派,把高小怜掳走了。就是英雄大会那一天。后面发生了许多事,你们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小怜姐现在如何了。据说,是不知所踪。”
张成岭一听,顿时紧张起来,眉头紧锁,焦急地问:“赵伯伯和沈叔叔他们没有去找? ”
周子舒抬手安抚地拍了拍张成岭的肩膀,安慰说:“你放心,他们一日得不到琉璃甲,便不会对高小姐怎样。”
顾湘却突然指着张成岭,笑道:“成岭,高小怜差点就成了你的媳妇了,你不会不管她吧?”
“湘姐姐……”这话说得张成岭的脸颊“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他又羞又窘,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顾湘却像没看见似的,继续道:“哎呀,你脸红什么呀?那个邓宽已经不在了,没人跟你抢。”
此时,温客行已为曹蔚宁诊完脉,抬眼问道:“邓宽?可是高崇那个徒弟?”
顾湘噘着嘴应道,“是呀,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个邓宽呢原本和小怜姐有婚约,后来,金豆侠一出现就把她拐走了。”
温客行心中有话,只想同周子舒单独讲,眸光流转间,已然有了主意,开口道:“清除你这些余毒需要费些手脚。阿絮,你同我去趟药铺。”
曹蔚宁一听,赶忙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伸手拦住,连声说:“不劳公子大驾,给我药方便可。”
“坐下!”顾湘生怕温客行改变主意,不由分说,伸手一把将曹蔚宁按下,又眼疾手快地拿起一块小点心,塞进他嘴里,堵住了他的话语。
曹蔚宁被点心塞住嘴巴,只能发出模糊的声响:“阿湘……”
张成岭见状,笑着对曹蔚宁说:“没事没事,慢慢你就会明白怎么和他们相处了。
温客行特意将周子舒叫了出来,的确有要事相商,两人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慢走着,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叫卖声此起彼伏。他们一边走着,一边目光不住地在街边搜寻,留意着是否有药铺的踪迹。
温客行微微眯起眼,手中折扇轻点掌心,斜睨着周子舒,问:“阿絮,我们想的,可是同一件事?”
周子舒知他所想,直言:“那邓宽就是在武林大会中指认高崇与鬼谷勾结之人。起初,我只当他是个平平无奇的徒弟,哪曾料到,他竟然与高崇的独女……若不出意外,日后定会继承高崇的衣钵和武林盟主之位。我实在捉摸不透,他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拿出了何等诱人的筹码,才将他策反。”
温客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笑道:“也有可能完全是我们想错了。说不定那邓宽说的本就是真话,他是真心想大义灭亲? ”
周子舒眉头微蹙,神色笃定,语气坚决地说道:“不可能,成岭既已交出了琉璃甲,对高崇而言便毫无用处,他又何必以独女这般大的筹码,去笼络一个孤儿。况且他既已在武林大会上宣告此事,便断然没有反悔的余地。”
温客行在鬼谷中摸爬滚打,见过太多的阴谋诡计,不以为然地说道:“想反悔还不容易?先收买人心,倘若成岭死了,高小怜难道还能嫁给一块牌位?”
两人正说着,街边一个端着破碗的乞丐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走来。这乞丐身着满是补丁的破旧衣衫,头发乱得如同鸟窝,脸上污垢层层叠叠,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温客行和周子舒道:“两位大爷,看你们穿着体面,定是富贵人家,求赏乞儿口饭吃吧。我快饿死了……”这乞丐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竟两眼一翻,“咚”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地不起。
周子舒与温客行对视一眼,彼此间心意相通,默契十足,忍不住都笑了出来。这乞丐虽说扮相堪称凄惨,可刚刚说话的时候,那语气中气十足,哪有半分像是快要饿死之人的模样?
周子舒早就识破了他的把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不屑地说道:“这要饭的,也不擦亮眼睛瞧瞧,居然讹到我头上了。”
温客行同样觉得这乞丐的演技实在是太过拙劣,不禁调侃道:“你不知道这位大爷算是你半个同行吗?”话音刚落,两人再度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彼时师兄正易容成一个乞丐,惬意地躺在桥边晒着太阳。
那乞丐依旧躺在地上,像是铁了心要把装死这场戏演到底。温客行和周子舒见状,也不再去理会他,继续向前走去。
“沈大侠?”温客行抬眼,正瞧见沈慎迎面而来。此刻的沈慎全然没了往日模样,神情落寞得像蒙了层灰,胡须杂乱地纠结着,满脸风霜里裹着化不开的凄苦,瞧着竟像是一夜之间被抽去了筋骨,生生老了十几岁。
沈慎也看到了温客行与周子舒,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温客行“唰”地一声合上折扇,折扇骨敲击掌心发出轻响,毫不客气道:“冤家路窄啊!”他本就没多少耐心对沈慎虚与委蛇,如今周子舒既已知晓他便是甄衍,那些刻意维持的伪装更不必挂在脸上。忆起三白山庄和岳阳派的几次碰面,沈慎对自己素来满怀敌意,这句“冤家路窄”,用来形容此刻的情形,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子舒察觉到气氛不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将温客行护在身后,眼神警惕地看向沈慎。
就在此时,却听沈慎脸色骤变,大声惊呼:“小心!”
温客行反应极快,即刻回身,正见方才那乞丐如鬼魅般跃身而起,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飞刀朝着周子舒迅猛掷来。他眼神瞬间锐利如鹰,毫不犹豫即刻运起内力,手中折扇一挥,一股强劲的内力如汹涌的暗流,顺着扇面涌出,精准地击中那飞刀。飞刀受力,竟原路急速倒飞回去,“噗”的一声,正中乞丐胸口。
只见那乞丐刚落地,街角便“呼啦”一下涌出一群手握湾刀的杀手。他们身着黑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凶狠的眼睛,如恶狼般将温客行和周子舒团团围住。
温客行周身陡然腾起一身浓烈的杀气,那股子郁积在胸的戾气借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尽数翻涌上来——对沈慎的不满、连日来的压抑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缓缓步上前去,迎向那些追来的毒蝎杀手,嘴角咧开的弧度逐渐拉大,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眼底却翻涌着冰冷的杀意。
“来得好啊!”话音刚落,他身形如电,率先朝着杀手群冲了过去。他猛地将无名甩了出去,只见寒光闪烁,冲在前面的五六个杀手瞬间被扫倒在地。无名带起阵阵凌厉的风声,他时而如清风般轻巧地避开利刃的攻击,时而借力打力,用扇柄巧妙地磕飞杀手手中的尖刀。
一名杀手瞅准时机,从侧面猛地刺出一刀,直逼温客行的腰间要害。温客行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侧身一闪,同时手中无名顺势一夹,便死死地夹住了刀刃。那杀手用力抽刀,却怎么也抽不出来。温客行冷笑一声,手臂猛地发力,将那杀手连人带刀一同甩了出去,杀手的身体撞翻了好几个人,引起一片混乱。
四周的杀手瞧着这情形,眼中凶光毕露,攻势如汹涌浪潮般更加强劲,迅速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温客行神色冷峻,不见分毫惧意,周身气势陡然攀升,反倒激起了心底的战意,越战越勇。磅礴的内力仿若无尽的泉源,自他体内源源不断地奔涌而出。他身姿似矫燕般轻盈灵动,动若疾风,每一次出招皆是狠辣果决,招招致命。穿梭在杀手之间辗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将那以一敌众的气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温客行与周子舒借买药为由,巧妙地甩开了这群年轻人,打算去单独交流心中所想。这几个孩子倒也乐得自在,没了温客行在场,气氛瞬间轻松起来,尤其是曹蔚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曹蔚宁笑着,将一块点心递向顾湘:“阿湘,再吃一块。”
顾湘眉眼弯弯,接过曹蔚宁递过的点心,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张成岭歪着头,看向顾湘,憨憨道:“湘姐姐,那你以后去清风剑派住了吗?我要和师父、温叔回四季山庄,你娘家哪里呀?”
顾湘顿时柳眉倒竖,站起身来,嗔怒道:“臭金豆侠!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我说话呢,你答便是,你问什么问。这几日我不在,你们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说来听听。”说罢,她走到桌前,一屁股坐到桌子上。
张成岭挠挠头,憨憨道:“那可有的说呢。”
顾湘挑了挑眉:“怎么?张小公子有要紧事不成?”
曹蔚宁赶忙劝道:“哎,阿湘。”
顾湘摆摆手:“主人没回来之前,我们只能大眼瞪小眼,你说吧,姑娘我听着。”
张成岭清了清嗓子:“啊,我们没参加英雄大会.....”
“来了来了。”店小二一边应和着,一边迈着细碎匆忙的步子,双手稳稳托着一笼屉,朝着顾湘他们所在的方向快步走来。
他低垂着眼帘,眼神止不住地闪躲,脸上虽竭力维持着镇定,可那微微颤抖的嘴角,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慌张。刚要伸手去掀开那笼屉盖子,被顾湘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顾湘眉头紧皱,眼神中透着警惕,厉声道:“等等,我们还没点菜呢,这上的是什么?”
那小二目光游离不定,言辞闪烁,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店送……送的点心。”
见他这般模样,顾湘一行瞬间警惕起来。顾湘紧紧盯着那小二,眼神如鹰般锐利,冷笑道:“还有这等好事?”
“您不信啊,那我打开给您看看。”说着,小二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去掀那笼屉盖子。
只见那盖子才掀开一半,一股白色烟雾“嗤”地冒了出来,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曹蔚宁与顾湘多少知道些用毒的法子,瞬间意识到这烟雾绝非善类。顾湘反应极快,毫不犹豫地一把将那盖子狠狠按下,同时右手如闪电般抽出腰间匕首,寒光一闪,锋利的匕首划过那小二的咽喉。
随着一阵轻微的“咕噜”声,小二缓缓倒下。待眼前烟雾渐渐散去,众人这才惊觉,整个酒楼不知何时已站满了手持弯刀的杀手。他们身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如狼般凶狠的眼睛,对他们三人虎视眈眈。酒楼内原本的食客早已吓得惊慌失措,四处逃窜,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曹蔚宁道:“他们是什么人?”
还用问,不管什么人,肯定是来要命的人。顾湘心急如焚,转头对曹蔚宁急切道:“快带小鬼走。”
曹蔚宁紧紧握住手中利剑,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朗声说道:“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顾湘又急又气,跺着脚,指尖几乎戳到曹蔚宁鼻尖:“他死了,主人得活剥了我。”
那群杀手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手中弯刀一挥,大声喝道:“一个也别想走,上!”
话音刚落,便有三四个杀手如饿狼般朝着顾湘猛扑过去。顾湘毫不畏惧,迎身而上。待到杀手们近身,她双手用力撑在堂中案上,轻盈地飞身而起,在空中快速旋转,如旋风般扫过半圈,漂亮地踢出连环腿。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得“砰砰”几声闷响,那几个杀手被她强劲的腿力暂时荡开去。随后,她如一只敏捷的飞燕,纵身飞到二楼栏杆,居高临下,冷静地观察着局势。
与此同时,曹蔚宁那边也受到了攻击。好在曹蔚宁武功底子还算不错,手中一把剑使得灵活多变,只见他剑花闪烁,身形如电,与十几个杀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十几个回合下来,寒光闪过,竟有两名杀手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这些杀手层级较低,武功稀松平常,顾湘和曹蔚宁勉强也能应付。而张成岭则比较被动,他手无寸铁,又尚未练成高深武功。好在周子舒有先见之明先教了他流云九宫步,在这危急时刻,逃跑还是挺管用的。他先是慌慌张张地躲到桌子后面,双手死死扒住桌沿,眼睛快速扫过桌面,顺手抄起桌子上的茶碗、茶壶,甚至连桌帘都扯下来,一股脑地朝着围攻他的杀手扔了出去。虽然一件都没砸中那些人,但好歹也逼得他们一时无法近身伤害他。
然而,那些盘子碗数量有限,很快便扔得一干二净。这时,一名杀手瞅准时机,大喝一声,挥着弯刀狠狠砍了过来。情急之下,张成岭慌乱中背起一把木头椅子护身。可这椅子哪能抵挡锋利的弯刀,那弯刀砍下来,“咔嚓”一声,椅子瞬间四分五裂。
紧接着,两名杀手一左一右如鬼魅般攻击了过来。张成岭心中慌乱,却强自镇定,咬着牙走着师父教的步伐,往旁边退去。慌乱中,他也没顾得看路,一个转身,竟“砰”地一声撞在楼梯柱子上。这一下力道不轻,直撞得他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
可他根本顾不得这些,那几把弯刀带着凛冽的风声便砍了过来。生死之际,张成岭不知哪来的一股劲,飞身一跃,竟稳稳落在桌子上。利刃带着风砍过来,他左躲右闪,口里喃喃念着步伐口诀,“左四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别说,师父教的这步子还真管用。只见他在那密集的刀锋中,如一只灵活的兔子,左右逢源,竟不曾被伤着半点。
顾湘在打斗中抽空瞄了过来,只见张成岭一会儿自桌子上跃到酒栏子上,一会儿又跃到楼梯上,步伐和轻功均有明显长进。虽不能击退敌人,但逃跑还是十分好使,便忍不住冲他喊道:“傻小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继续走你的流云九宫步,不要被他们抓住了!”
刚夸完,张成岭便犯了傻。他只顾按照师父教的步伐来,完全没考虑周围的情况,也不管哪里有敌人哪里安全,竟然转着弯往来人刀口上迎过去。
顾湘见了,急得破口大骂道:“你傻啊,往里面走干嘛?”
张成岭一脸委屈,喊道:“我也不想啊,可师父就这么教我的!”
张成岭这是学功夫以来第一次实战,面对如此凶险的场面,满心紧张,只知机械地遵循所学,全然无法灵活应变,可见,离活学活用还差得远呢。若周子舒此时看到他这般生搬硬套,只怕又该罚他将这流云九宫步走上几百遍了。
温客行与周子舒二人,自这些来人手持的弯刀,瞬间便认出是毒蝎刺客。
这些低等刺客,在温客行和周子舒眼中,根本不足为惧。更何况,还有沈慎出手帮忙。三人配合默契,不过一时三刻,便将这些刺客杀得片甲不留。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刺客的尸体,鲜血缓缓流淌,渗入青石板的缝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温客行面色冷峻,眼神如冰,周身寒气四溢,冷冷地对沈慎道:“谁让你帮忙的?”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沈慎的胳膊上,见他被毒蝎暗器刺中,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本事不济,还帮倒忙。”
周子舒见状,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小瓷瓶,递向沈慎,神色诚恳地说道:“沈掌门,这是蝎尾刺,刺上有毒。如果沈掌门信得过我,将此药内服外敷。若是信不过我,那便罢了。”
沈慎微微一愣,目光在周子舒和瓷瓶之间来回游移,只犹豫了片刻,便伸手接过药。他毫不犹豫地当即吃了一颗,眼中满是感激之色,说道:“多谢。二位在英雄大会曾出手助我大哥一臂之力,又救我侄儿脱困,沈某铭感五内,而今又蒙君赐药,沈慎改日必报此恩。”
温客行背对着沈慎,冷哼一声,嗤笑道:“稀奇,你倒还记得高崇这个大哥呀。”
“老温!”周子舒赶忙制止温客行,他深知温客行思路偏激,怕是已经将沈慎归入共同做局害死高崇之列。
沈慎一脸郑重,语气坚定地沉声道:“他一日是我大哥,永远是我大哥。”说罢,他看向周子舒,问道:“周公子,温先生,我成岭侄儿在哪儿?”
周子舒并未隐瞒,如实相告:“成岭就在附近。这些毒蝎刺客心狠手辣,想必他们也会有危险。话不多说,咱们去看看。”
三人不敢有丝毫耽搁,脚下轻点,如三道黑色的影子,快速往那酒楼赶去。刚一转过街口,便见行人神色慌张,如惊弓之鸟般慌忙逃窜,同时,还听到了激烈的打斗声从前方传来。不用说,肯定是张成岭等人遭受了攻击。三人心中一紧,飞身赶了过去。
此时,顾湘、曹蔚宁和张成岭三人已经从酒楼里打斗到了街上。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紧闭门窗,只敢从门缝里偷偷观望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一个刺客被曹蔚宁猛地一脚踢出窗外,那刺客如断线风筝般重重砸落在街上。曹蔚宁身形矫健,如鹰隼般飞跃而下,手中长剑寒光霍闪,不过瞬息之间,便结果了那人的性命。飞溅的鲜血洒落在地,吓得街边那个刚刚还向他们讨钱的老乞丐肝胆俱裂,瘫倒在地,脸色白得如同死人一般。他在地上手脚并用,拼命地往后挪动,嘴里惊恐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不要杀我!”
“老人家,快些离开!”曹蔚宁心急如焚地朝那老乞丐喊道。
然而,那老乞丐似是被吓得失了魂,眼神中满是恐惧,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完全忘了要逃跑。就在这时,顾湘护着张成岭从酒楼门口冲了出来。那老乞丐瞥见张成岭的瞬间,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阴鸷,原本惊恐的面容下,隐隐浮现出一抹狠意。他瑟缩了一下,像是在心中做了个决定,紧接着,猛地挣扎着起身,疯了般不顾一切地扑向张成岭,嘴里大喊着:“小公子救命啊……”
顾湘此刻杀红了眼,见那老乞丐突然朝张成岭扑去,她自幼在鬼谷摸爬滚打,早已看惯了世间人心的丑恶与诡谲,想都没想,手起刀落,寒光闪过,瞬间结果了那乞丐的性命。
曹蔚宁见了,心中不忍,皱着眉头说道:“他就是个老乞丐,你杀他干嘛?”
顾湘双眼圆睁,柳眉倒竖,怒喝道:“杀他怎么了?”
这时,毒蝎刺客追了出来。几个人来不及再做争辩,转身便往街上跑去。曹蔚宁却没注意到,藏在老乞丐袖口里那柄泛着诡异寒光的匕首,在他倒地时悄然滑落,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迎面正好遇到周子舒等人赶了回来。
顾湘眼中闪过惊喜之色,激动地喊道:“主人!”
张成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兴奋地叫着:“师父!”
顾湘一把将张成岭往周子舒面前一推,说道:“还给你。
温客行目光一凛,身形如电,直扑追来的刺客。顾湘见状,毫不犹豫地随即追了过去。
“老温,留个活口……”周子舒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连紧追过来的顾湘都没来得及动手,那群人已经纷纷毙命于温客行的无名扇下。只见温客行身形如鬼魅般穿梭在刺客群中,折扇开合之间,带出一道道凌厉的风声,所到之处,刺客纷纷倒下。
温客行转身向周子舒一耸肩,脸上露出一丝歉意,说道:“说晚了。”
沈慎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虽知道这二人武功高强,但亲眼目睹这般神乎其技的身手,还是不禁大为震撼。
温客行看了看身边的顾湘,脸上的冷峻瞬间化为一抹笑意,宠溺地说道:“傻丫头,我杀人,你怎么浑身是血呀?”
顾湘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染成红色的衣裙,调皮地学着主人的样子一耸肩,得意地说道:“别人的!”
温客行微微一笑,宠溺地用折扇轻轻敲了敲她的头。
这边,沈慎看到了张成岭,眼中满是关切,喊道:“成岭!”
张成岭见到沈慎,很是意外,疑惑地问道:“沈叔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慎长叹一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之色,说道:“一言难尽呐。”
沈慎又见着张成岭旁边的曹蔚宁,不禁问道:“蔚宁,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啊?”
曹蔚宁目光有些闪躲,说道:“沈师叔,我这也一言难尽。”
一下杀了这么多人,虽说官府大概率不会过问这些江湖火并之事,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低调些为好。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那片弥漫着血腥气息的街道。
他们一路行至城外的山林中,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院子。刚一走进屋内,一股陈旧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屋子里面摆放着一些简单的起居用品,上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
周子舒等人都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随遇而安惯了的人,自然不会对此挑剔。他们简单地收拾了一番,掸去了灰尘,又用破布堵住了窗户上的破洞。如此一来,这里倒比露宿在野外舒适许多。
收拾完屋子后,众人稍作休息。曹蔚宁见顾湘在清洗衣物,便去井边打水。这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井口爬满了青苔。曹蔚宁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水面上漂浮的枯叶一一淘净,随后从井中打上来几桶清水。顾湘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疲惫地搓洗着被鲜血污染的衣物。那殷红的血迹在清水中缓缓散开,如同在水中绽放的诡异花朵,映衬着她此刻复杂的心情。曹蔚宁赶忙双手紧紧拎着水桶,小心翼翼地朝着她走去,将水送了过去。
他把水缓缓倒进木盆里,顾湘却依然冷着一张脸,对他不理不睬。曹蔚宁有些尴尬,不自在地搓了搓手,眼神里满是讨好的意味。
原因自然是之前他说顾湘不该杀那老乞丐,顾湘便一直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心里满是委屈。这种不被理解的感觉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让她难受极了。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不过是想保护好成岭,却还要被他指责。
他看到她白皙的脖子上有喷溅的血迹,如同几点刺眼的红痣,格外醒目。于是他拿起毛巾,轻轻地蘸了蘸水,想要温柔地为她擦去。可顾湘反应迅速,十分利索地躲开了,眉头紧紧皱起,没好气地说道:“不要你婆婆妈妈的。”
曹蔚宁也没有离开,就静静地站在旁边,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顾湘终究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悦,更多的却是藏在深处的委屈,她问道:“我杀那个乞丐有错吗?我不杀他,等他来杀我啊?”
曹蔚宁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微微皱着眉头,轻声说道:“可是他,他不一定会杀你啊。”
顾湘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提高了音量,说道:“倘若呢,万一呢?曹大侠,我可不像你一样,成天有什么师父、师叔、师兄、师弟的一大堆人围着你转。我长大的地方不是我杀人便是人杀我。即便是有百分之一的几率,也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如果不是这样,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曹蔚宁连忙解释,脸上满是焦急之色,“阿湘,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不觉得你做的不对。我担心那老乞丐就是个普通的老乞丐,你杀错了人,你会难过的。”
顾湘瞬间发作起来,双手叉腰,说话粗野得很,“放屁。我又不像你们一样假惺惺的。有什么好难过的,杀错就杀错了呗。”她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惊起了几只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可其实,她心里委屈极了,明明自己只是想保护好成岭,却被他这样质疑。
曹蔚宁赶紧赔着笑脸,说道:“阿湘,你肯定会难过的。你一定会难过的。你心肠这么好,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对吧?”
其实,他这几句话顾湘是十分欢喜的。但她的脸上依旧凶巴巴的,扬起下巴,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心肠好啊?”
曹蔚宁微笑着,眼神中满是宠溺,说道:“阿湘,我不知道你谁知道啊。”
他又想起顾湘说起长大的地方,便好奇地问道,眼神中充满了关切,“阿湘,你从来没跟我讲过你小时候的事。你刚刚说你长大的地方,阿湘,为什么你长大的地方那么苦啊?”
本来是关心的话,但这个话题却触动了顾湘的痛处。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她没有勇气告诉曹蔚宁她长在鬼谷,至少现在没有。她心里的委屈又多了几分,想起过去那些痛苦的经历,再加上现在他的不理解,让她情绪一下子爆发。
她一把扔了手里的毛巾,猛地站起来,冲他吼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和满满的委屈,“你知道个屁呀!”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只留下曹蔚宁站在原地,一脸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屋内,昏暗的光线透过破旧的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束中悠悠浮动,为这静谧的氛围增添了几分沧桑感。沈慎正和张成岭相对而坐,张成岭单独面对沈慎时还有些局促不安,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沈慎对面,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中带着一丝紧张,小心翼翼地偷瞄着沈慎的表情。
沈慎看着张成岭,脸上带着一丝愧疚,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成岭,自从你来到五湖盟,沈叔叔就没有好好待过你。你怨我吗?”
仁厚如张成岭怎么会怪他呢,他赶紧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真诚,说道,“没有啊。”
沈慎带着愧疚向他解释,“即便你怨怪我,也不能怪你。此刻我再怎么解释亦是无用。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沈叔叔并非是厌憎你。只是你两个哥哥小的时候,我们五兄弟情义正深,他们都是我抱过逗过的孩子。每次一见到你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他们。心里隐隐希望,如果他们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张成岭咬了咬嘴唇,理解沈慎的感受,说,“那也没什么错,如果,上天能让我替我的哥哥们去死,我不知道会有多感激。偏生是我这个最没用的活了下来。”说完这话,他低下了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慎对一直站着回话的张成岭道,“成岭,坐下。”
听到长辈让坐下,张成岭这才听话地坐在一旁,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安地搓动着,显得十分拘谨。
沈慎道,“其实,你知道吗,最像你爹的啊还是你,性子极其像。你爹就是这么个至纯至孝的性子。我们兄弟之中属你爹最善良、最正直。”
张成岭道,“真的吗?我爹爹可不像我这么傻吧。他可是一代大侠啊。人家都说我性格软弱,将来成不了大气候,是……是虎父犬子。”
两人正说话,周子舒自外面走了进来。
张成岭见到周子舒赶忙起身迎了上去,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他倒了一杯水,双手恭敬地递给周子舒,“师父!”
沈慎惊讶道,“成岭,你是何时拜周先生为师的?”
张成岭未说话,垂手站立一旁。
沈慎站起来,对周子舒施礼道,“周先生,承蒙你一再救助我侄儿,对我五湖盟恩深似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周子舒道,“无须感谢,只须要沈掌门如实回答几个问题。”
沈慎诚恳说,“周先生何出此言啊?你有问题,沈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子舒对张成岭说,“成岭,你先问吧。”
张成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神坚定如炬,双手紧紧握拳,显示出他内心正翻涌着紧张与期待。他顿了顿,说道,“好。沈叔叔,可咱们先说好。你要答便答,不答也罢,只是别骗我。”
见沈慎答应了,张成岭问,“我爹爹似乎和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邓宽师兄又说高伯伯勾结鬼谷,杀我爹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沈慎看着张成岭,举起右手发誓,眼神庄重而严肃,“孩子,我对天发誓,你高伯伯宁肯自己死都不会去伤害你爹。我们兄弟五人无论有什么误会,高伯伯最疼爱的还是你爹。”他又道,“你知道,他想你娶小怜为贤内助,将来兼具两家武功之长,来日重振镜湖剑派,成为一代大侠,届时顺理成章,五湖盟主的位置也是你的呀。”
张成岭却慌乱道,“可是,我从没想过要这些呀。”
周子舒问,“沈掌门,你对邓宽其人可了解?”
在扳倒高崇这个局中,邓宽可谓是关键,这个问题搞清楚,便知高崇是否被栽赃陷害,以及,被谁陷害。
沈慎道,“他是我摸着头顶长大的。”
张成岭也问,“英雄大会上,邓宽对高伯伯的指控,有几分是真?”
沈慎肯定道,“无一是真!”
周子舒问,“人心隔肚皮,你又怎么知道?”
沈慎说出缘由,“二十年前,我大哥便力主或者毁去琉璃甲,或者将一切公之于众,接受武林的制裁,我们剩下的人极力反对。再说,若我大哥想抢夺我三哥陆太冲、四哥张玉森手中的琉璃甲,何必隐忍这么多年?而我,他只要开口,我便会将我手中的琉璃甲双手奉上。至于我二哥,他素来软弱……”说到这里,沈慎的声音渐渐低沉,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周子舒听到他说赵敬软弱,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打断他,“沈掌门,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江湖上流传着一句‘五湖水,天下汇,武林至尊舍其谁?’人人都认为是高盟主为了夺取武林盟主之位造势而散布的……”
沈慎边听边摇头,“那也不是我大哥做的。我大哥这个人外表沉默寡言,可内心把情意二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唯一能越过情意二字的,只有五湖盟的声望。”
周子舒问,“那你是否想到,邓宽到底有什么理由陷害他师父?”
沈慎摇头,脸上满是痛苦和困惑,双手抱头,缓缓说道,“这些日子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以宽儿的性子,他就是自己死上千百遍,也不可能对我大哥做半点不利之事。真的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蛊惑,竟然狠心对自己的恩师致命一击。”
周子舒想问的已经问完,对张成岭道,“成岭,你陪沈掌门聊聊,我去看看你温叔。”
沈慎慌忙拦住他,问,“周先生,我亦有一个问题,不知你可否解答。”沈慎见他站定听着,便说出心中疑惑,“我发现温公子长的很像我们认识的一个故人。温公子……是不是姓甄啊?”
沈慎此话一出,周子舒还未说话,张成岭却慌得打翻了茶碗。茶碗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茶水溅了一地。张成岭的双手在身侧微微颤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惊恐。
周子舒淡淡道,“沈掌门,我想我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沈慎仍不甘心,“是这样没错。但是我那位故人……”
周子舒决然告辞,“沈掌门身上还有伤,先好好休息吧。”说完,他转身离去,衣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留下沈慎和张成岭面面相觑。
张成岭的失态令沈慎心生疑窦,待周子舒离去,他立刻将目光投向张成岭,眼神中满是疑惑与探究。
周子舒从沈慎的房间缓步而出,未如往常般去找温客行,径直朝着屋后的水塘走去。
此时,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将世间万物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水塘边,微风轻拂,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岸边的芦苇也随之轻轻摇曳。
周子舒静静地伫立在水塘边,眼神深邃而凝重,开始细细梳理方才得到的那些线索:
当年容炫中毒发疯,将钥匙交予温叔,而后温家被逐出神医谷,不久后,温家被人出卖。
时光流转,二十年后,江湖风云再起。镜湖剑派与丹阳派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灭门,三白山庄失窃,敖徕子横死,高崇身败名裂撞碑而死;鬼谷的疯狂做派,行事狠辣乖张,所到之处腥风血雨不断。
老温那独特的武功路数,他对五湖盟的恨意,义庄中那只恶鬼面对他时犹如见到索命阎王般的恐惧,还有他眼中时常闪过的狠戾,以及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一切都昭示出,定是当年那幕后黑手在暗箱操作!
而老温是鬼谷中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而那个幕后黑手显然也知晓此事。
以老温的武功,在那弱肉强食的鬼谷,究竟会是怎样的存在?周子舒的眉头微微皱起,陷入了沉思。
十大恶鬼,天窗都有详细的记载;而关于鬼主,天窗的记载却只有寥寥数语:这代谷主在位八年,以杀人为乐,喜食人,人称疯子……
难道他真的是鬼主吗?
周子舒痛苦地闭了闭眼,他不是没有想过他的身份,可他不在乎!而当得知温客行曾是甄衍后,这份认知让他对温客行的感情中,又多了一份心疼。
就在这时,温客行寻了过来。
他远远地看到周子舒一个人静静地临水而立,神情专注,便知道他又在思索事情了。温客行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涌起一丝恶作剧的念头,便轻手轻脚地悄悄走过去,直到到了周子舒的耳边,突然高声一呼:“唉!”
周子舒反应极快,下意识地一抬胳膊,重重地打在了温客行的上腹,随后笑道:“还想吓唬我。”
温客行揉了揉被打的地方,装作委屈的样子,问道:“想什么呢?”
“我想明白了。”周子舒故意卖起了关子,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得意。
温客行无奈地笑了笑,只得接着问:“你想明白什么了?”
周子舒这才缓缓开口:“邓宽的行为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把恶心的药人当孩子养的怪胎龙孝?这控制药人的法门,或许和那个传说中的摄魂蛊有关。”
温客行微微一怔,随即顺着周子舒的思路思考起来:“对,我们先后在义庄、毒蝎分舵、龙渊谷都见到过这些药人。义庄的药人还受长舌鬼驱使,这些怪事里都有不少毒蝎的影子。阿絮,你在天窗期间,可曾见过毒蝎的老大?”
听到“长舌鬼”这三个字,他不露痕迹地看了温客行一眼。周子舒微微皱眉,摇了摇头,道:“毒蝎的老大异常神秘,从未露过面。”
温客行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寒光,分析道:“沈慎他不似做伪,那这扮猪吃老虎的赵玄德便是毒蝎真正的老大了。”
周子舒点了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不过其中还有几处关键的地方,我还没有想通。还有另一件事……”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急切地问:“何事啊?你就别再卖关子了。”
周子舒看了看温客行,道:“现在不是一件事了,是两件事。这第一件事,假设毒蝎的老大便是赵敬,那当年在高崇剑上喂三尸毒、间接害死容炫夫妇的,很可能也是他。”
“那第二件事呢?”温客行只觉得,周子舒今天这般吞吞吐吐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平日里果断的风格。
周子舒盯着温客行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出第二件事:“谁是长舌鬼?”
温客行心中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折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似乎透露得太多,差点暴露了身份。
周子舒见他神色,便自问自答:“哦,是不是在义庄使用缠魂丝匣驱使药人的汉子?长舌鬼,我只知道他是十大恶鬼之一……”
温客行慌忙圆谎道:“对对对,他是吊死鬼的手下。吊死鬼后来武功精进,便将缠魂丝匣给了他。屠灭镜湖派一事,便是由他主导的。”
周子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上扬,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拍,道:“原来如此。还是我们家老温见多识广啊。呵。”说完,也不招呼他,竟自己转身回去了,心中却暗自叹了口气:果然。
温客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刚舒了口气:好险,阿絮这么聪明,不知道会不会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那句“温大善人,我可对你留着情面呢”突然在耳畔回响,他心头一紧:阿絮曾是天窗之首,心思何等缜密,方才那般追问,又见过我动手的狠戾,他会不会——已经猜到了?
浑浑噩噩踱回院子,鼻尖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衣襟上还沾着未干透的血迹,触目刺心。他突然无比厌恶这身皮囊:血腥、杀戮,连这个伪装的“温客行”都变得面目可憎。那些是鬼谷的烙印,任他怎么掩饰都藏不住。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发了阵呆,瞥见井边的水桶,拎起来便兜头浇下。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却浇不灭心底那点恐慌。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水渍。温客行正怔忡着,抬眼便见周子舒从屋里走了出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喉头发紧,那些被冷水压下去的慌乱又翻涌上来,五味杂陈堵在胸口,竟说不出一个字。
夕阳的光斜斜扫过,给周子舒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他先是瞥见温客行紧攥的拳头,那指节泛白的模样,分明是在掩饰什么。睫毛被水汽浸得更黑,几簇不经意粘在一起,像沾了晨露的蝶翼,脆弱得让人心头发紧。温客行望着他,心底喃喃:阿絮……你究竟看穿了多少?
周子舒望着他湿透的模样,目光扫过他滴水的发梢时,喉结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扬声喊:“阿湘,成岭,烧水!你主人要沐浴!”
“来了来了!”顾湘刚换好干净衣裳,从另一间屋掀帘出来,见这光景顿时跳脚,“主人!您疯啦?就算天暖也不能这么浇冷水啊!”她一边往厨房冲,一边回头瞪他,“等着挨冻吧您!”
张成岭抡起斧头奔去柴堆,木柴被劈得“咚咚”作响,木屑飞溅中他扬声应道:“师父,温叔别急!我多劈些,柴火够多火够旺,水很快就热透了!”
“阿絮……”温客行望着周子舒的背影,声音有些发涩。
周子舒转过身,故意板起脸,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嗔怪:“知道你喜净,可也不能拿自个儿身子胡闹。真冻出病来,难不成要我给你熬药?”他说着,视线扫过温客行滴水的发梢,终究还是软了语气,“赶紧进屋等着,别在这儿吹风。”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了然,像在说“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但我不在意”。温客行望着他,心头那点因身份而起的惶恐,竟奇异地被这眼神里的平淡熨帖了几分。
院子角落的井边还放着空桶,出去找野果的曹蔚宁刚从院门外进来,听说温客行要沐浴,便顺手拎起空桶去打了水——此刻他手里正提着两桶刚打上来的井水,额角沁着汗珠。他知道顾湘在为温客行备洗澡水,想着能搭把手,便主动多打了些,见状连忙道:“温兄,水不够你再叫我。”
顾湘在厨房门口听见了,手里还拎着烧火棍,探出头来没好气地说道:“我的主人我自己照顾就好了,关你什么事啊?”
“我就是想……”曹蔚宁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湘快步走过来推了出去:“不要讨好我主人,走走走……”
随即,顾湘对着温客行所在的屋子喊:“主人,水烧好了。有事叫我啊。”说完,便掩上门,在院子里守着。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浴桶虽然不算新,但顾湘仔细地刷洗了好几遍,倒也显得干净整洁。
温客行缓缓退去层层衣衫,露出如冰似雪的肌肤,却掩不住交错纵横的旧疤。肩骨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斜斜划过,边缘泛着陈旧的粉白,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皮肉后又硬生生攒合起来;腰侧有圈狰狞的勒痕,弧度宛似曾被铁索紧紧缠绕,像是勒进了骨缝里,卸力后皮肉至今仍微微凹陷;最触目惊心的是后背那道从肩胛延伸至腰际的疤痕,皮肉翻卷的痕迹早已磨平,只留下一道青紫色的长疤,像条冰冷的蛇,盘踞在肌理分明的脊背——那是当年从鬼谷地牢爬出来时,被暗器撕裂的伤口,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
他踏入浴桶,温水漫过胸口时,那些旧疤像是活了过来,在水汽中泛出淡淡的红。温客行抬手抚过肩骨的刀痕,指尖触到凹凸的肌理,动作顿了顿,指腹碾过那道沟壑时,指节几不可察地蜷了蜷。这具皮囊承载了太多血腥,每道疤痕都刻着鬼谷的规则: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
水汽氤氲,将他的脸色映衬得越发润泽,可那些新旧交织的伤痕,偏在这份明艳里添了几分破碎的凌厉。他舀起水往肩上浇,水流冲过疤痕时,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倒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些。
奔波了一个多月,能有机会泡进温水里,筋骨间的疲惫确实散了些,可温客行舀着水淋着身子,目光落在水中倒映出的疤痕上,那点难得的松弛便像被戳破的纸,瞬间塌成满心的担忧。
他指尖划过水面,水花溅起细小的涟漪,映着烛火在桶壁投下晃动的光斑。方才与阿絮谈论长舌鬼时的慌乱还未散尽,那套“吊死鬼手下”的谎话,此刻在心头反复盘旋,竟像是根扎得越来越深的刺。
可阿絮似乎没注意到?但阿絮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当时分明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现在想来,更像是洞穿一切的了然。
温客行舀起一瓢水,从颈间缓缓浇下,带着水汽的温水滑过锁骨,落在皮肤上却像渗着寒意,压不住心里泛起的冷。他望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眉眼依旧是那副风流模样,可他杀人时眼神里的疯狂,阿絮真的看不出吗?他是知道自己杀人时的样子的。
“人鬼终究殊途……”他对着水面喃喃自语,呵,温客行啊温客行,你也配谈同路?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桶沿的木纹,指甲在木纹里反复摩挲,划出几道浅痕,目光却落在腰侧的勒痕上,“可我偏想与他同路啊……哪怕只陪他走一段,算不算贪心?”
水花再次溅起时,他猛地别过脸,看向紧闭的窗棂。窗外隐约传来阿絮的声音,温和里带着几分耐心:“你温叔最是厌弃血腥气,先前那些腌臜事看得多了,心里头堵得慌,让他静静歇着就好。”紧接着是成岭懵懂应“哦”的声息,两人的语调混着晚风飘进来,像根轻柔的线,轻轻牵着他快要沉下去的心。
可这温柔越是真切,那“殊途”二字就越是锋利。他闭了闭眼,将脸埋进氤氲的水汽里,任由热水漫过那些狰狞的疤痕,试图熨帖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眼神在明暗交替间,渐渐漫上一层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
傍晚,天色渐暗了岳阳城。
近来江湖动荡,血雨腥风不断,各门派人心惶惶。为求自保,纷纷约束门人减少外出。城中百姓也被这紧张的氛围所笼罩,不敢随意上街闲逛。曾经繁华热闹的岳阳城,此刻在夜色中透着一股荒凉与寂静,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凄清。
赵敬依旧住在岳阳派的居所,蝎王虽为他重新收拾了更为华丽的院子,他却不肯搬去。屋内,几根蜡烛明明暗暗地燃着,昏黄的光在陈旧的装饰间摇曳,却依旧驱不散室内的昏暗。
蝎王静静地坐在赵敬身侧,微微低垂着头,斟酌着开口,向他汇报起寻找张成岭的进展:“义父,蝎儿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个?”
赵敬微微挑眉,瞥了他一眼,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意:“哟,都会卖关子了。先说好消息吧。”
蝎王连忙说道:“好消息是,我派去龙渊阁的密探误打误撞找到了张成岭。他果然和天窗之主周子舒还有鬼谷的温客行混在一起。只是奇怪的是,剑仙的传人也跟他们搅和在了一块儿。”
赵敬听完,神色未变,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问道:“那坏消息呢?”
“龙雀和龙孝都死了。”蝎王低声说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
赵敬不屑地嗤笑一声,眼中满是轻蔑:“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当初留龙雀一条命,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现在该解决的人都解决了,他这个挡箭牌也没什么用了。倒是龙孝死了,真是大快人心,省得我亲自动手。”
蝎王微微皱眉,脸上露出担忧之色:“可是义父,他一死,武库的钥匙可就……”
“你怎么也信了我骗龙孝的话?”赵敬眼中闪过狡黠的光,神秘地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递给蝎王一杯茶,“其实这二十年来,武库的钥匙一直在一个最危险,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蝎王接过茶,目光试探地看着赵敬,小心翼翼地问道:“在……鬼谷?”
赵敬满意地看着蝎王,笑着点了点头:“蝎儿果然聪明,这也是义父一直想挑了鬼谷的原因。”
说起自己精心策划的这一连串局中局,赵敬脸上露出得意忘形的神色。他站起身来,在堂中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语气中满是炫耀:“蝎儿啊,知道什么是连环计吧。镜湖剑派灭门,三白山庄失窃,敖徕子横死,我安排这一切,就是要让江湖中人都以为,是鬼谷劫走了琉璃甲。”
蝎王跟在他身后,微微颔首:“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被那个制作假琉璃甲的人打乱了您的部署。不过好在,不用等事成之后再嫁祸给高崇,就能让他身败名裂,一事无成而死。义父,您为什么这么恨高崇呢?”
“蝎儿,何出此问?”赵敬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盯着蝎王。
蝎王心中一紧,直觉赵敬有些不高兴,心中暗悔自己多嘴,赶忙低下头,轻声说道:“孩儿只是一时好奇。”
赵敬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如蛇,死死地盯着蝎王的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你真的只是好奇?”
紧接着,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好奇?那你怎么不好奇,同样是结义兄弟,为什么有的人高高在上,作威作福,而有的人却被踩在脚下,活得猪狗不如?你怎么不好奇,为什么有的人能做带头大哥,对人呼来喝去,而有的人却只能做小弟,一辈子委曲求全!”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扭曲起来,几乎有些癫狂:“你觉得我是自私自利的小人?我除掉高崇是为了一己之私?我告诉你,只有我赵敬才能让五湖盟发扬光大,才能让它光耀武林!”
蝎王被赵敬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从未见过这样癫狂的义父,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低着头,声音颤抖地说道:“义父,孩儿错了,是孩儿说错话了,您别生气。”
赵敬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坐下:“你就知道气我!”顿了顿,他问道,“不是说打听到张成岭的下落了吗,然后呢?”
蝎王见赵敬刚发过脾气,心中有些害怕,没敢说出派人截杀失败的事,只是说道:“那几个人武功高强,行踪不定,密探不敢跟得太紧。不过,他已经飞鸽传书给我,还调动了附近所有的暗桩,远远地缀着,等待时机。”
赵敬听了,眉头紧皱,着急地说道:“那三个人,个个武功顶尖,你派几个普通的手下过去,那不是白白送死吗?”
蝎王见赵敬动怒,心中有些委屈,却也不敢反驳,只得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脚边,说道:“只要义父应允,孩儿即刻动身,亲自去把张成岭带回来。”
赵敬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冷淡:“你别忘了,那周温二人在你手上可是全身而退过。”
蝎王连忙辩解道:“那次是因为有所顾忌,投鼠忌器,才让他们跑了。这次孩儿一定不会再失手。”
赵敬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算了,我自有打算。”
蝎王见赵敬情绪低落,心中有些着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覆住赵敬的手。曾经,他们之间也有过许多温馨的时刻,可自从赵敬当上五湖盟盟主后,便一心扑在他的熊图霸业上,对他的亲近总是视而不见。
在别人面前,蝎王手段狠辣,令人闻风丧胆。可在赵敬面前,他却渴望着爱人间的温存、体谅和信任。
然而,赵敬却又一次推开了他的手。
赵敬没有回应蝎王的亲近,而是抽回手,脸上露出慈爱的神情,抚摸着蝎王的头发,说道:“蝎儿啊蝎儿,你什么时候能收敛点那股蛮劲,快快长大,别再让我操心了。”
蝎王心中一阵失落,只觉得好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义父眼中变得如此幼稚,做什么都不合他的心意呢?
他心中涌起一阵迷茫和痛苦,默默地在心中问道:义父,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夜幕如墨,缓缓倾泻,一行人简单吃过东西后,院子里便安静下来。残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隐入远山,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慢悠悠地铺满整个院落。在周子舒一行人暂居的小院内。四周的山峦在夜色中隐去了轮廓,只留下一片深邃的黑暗。顾湘这丫头手脚利落又能干,跑到附近的集市,采买了蜡烛和食物,还呼喝着曹蔚宁和张成岭,三人齐心协力,将原本破败的小院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昏黄的烛火在夜幕中摇曳生辉,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驱散了荒芜与冷清,竟让这荒山之中的庭院,弥漫起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周子舒独自伫立在院中,身影被烛火拉长,显得有些寂寥。这时,顾湘迈着轻快的步子,端着一壶酒来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她刚一出门,朦胧的烛火中,一个人影映入眼帘,吓得她手中的酒差点没拿稳,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周、周、周絮你,大晚上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呀?被你吓死了。”
周子舒转过身,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调侃:“你心里有鬼啊?怕什么呀?这大晚上的怎么又不睡觉啊?”说着,他瞥见桌上摆放好的酒,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从容坐下,一把抄在手里,轻抿一口,低声吟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顾湘反应迅速,在周子舒抢过酒壶之前,自己先倒了一杯,皱着鼻子嘟囔道:“你别跟我掉文。真搞不懂,酒有什么好喝的呀,又苦又涩。”
周子舒看着她手中那杯酒,微微摇头,轻叹:“唉,你要是不喝,别糟蹋好东西呀。”
顾湘听他这么一说,还以为他要抢自己的酒,一仰头便将杯中的酒灌进嘴里。可刚咽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呸”的一声,将酒悉数吐了出来。她盯着那空杯子,有些沮丧地说:“主人不开心的时候就喝酒,还以为这酒会怎么着呢,结果喝完了还不是一样不开心。”
周子舒又喝了一口手中的酒,悠悠解释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酒啊,又名忘忧散,一壶酒解决不了的忧愁,两壶酒总能解决。实在不行就三壶四壶。可惜这荒郊野外就剩这一壶了。”
见顾湘难得安静地坐着,神色有些萎靡,周子舒微微皱眉,关切地问:“怎么了,你又不开心了?是不是那个曹少侠又惹你生气了?”
顾湘立刻瞪大眼睛,炸毛般反驳道:“他敢?我阉了他。”
周子舒被她的泼辣模样惊得差点噎到,没好气地说:“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有眼有鼻子有嘴的,怎么一天到晚不说人话啊?”
这一次,顾湘竟出奇地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不吭声。
周子舒看着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探究,问:“老温说,你是他养大的?”
顾湘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嗯。”
“怪不得。”周子舒轻轻一笑,心中已然明了她这风风火火、直来直去的行事做派像谁了。
顾湘见他似在嘲笑主人,心中顿时不满起来,故意挑他的痛处:“痨病鬼,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了,你痨病又犯了?”
周子舒神色平静,丝毫没有被她的话激怒,坦然道:“对啊。”
提到周子舒的病,顾湘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道:“那个,我听主人说,你活不了多久了,是你自己作的,真的吗?”
周子舒没有回答,突然大吼一声,还冲她做了个鬼脸。顾湘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吓得往后一缩,嗔怪道:“你个该死的,干嘛不好好活着呀?”她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你要是死了,主人会很难过的!”
周子舒听了她的话,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默默举起酒壶,又喝了一口酒。
顾湘接着说,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和认真:“我啊,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过主人像那天那么难过。他好不容易有个朋友,你不许死啊……你要是嘎嘣一下死了,把我主人留下来让他难过,我,我就把你从黄泉路上拽上来,再掐死你。”
周子舒从未见过如此言行粗鲁的姑娘,咬着牙,半是无奈半是气愤地说:“你要不是个姑娘我一天揍你八回。”说着,他又斜着眼睛瞟了顾湘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这个满嘴不说人话的样子还真像个人……”心中暗自感慨,这丫头啊,倒是越来越有几分人间姑娘的烟火气了。
“像谁?”顾湘好奇心顿起,连忙追问道。
周子舒嘴角微微上扬,目光看向暗处,道:“像一个爱偷听说话的人。”
以周子舒的功力,早就察觉到了偷偷躲在阴影里的温客行。
温客行见被发现,知道再躲着也不合适,只得走了出来,板着脸对顾湘道:“丫头,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
顾湘一见温客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立刻跳了起来,抢过周子舒放在桌子上的酒壶,跑到温客行面前,讨好地说:“主人,喝酒!”
可没想到,刚跑到温客行身边,她的耳朵就被温客行一把揪住。顾湘吃痛,皱着眉直叫唤:“哎呀,你干嘛啊,这么大人了还揪耳朵,别揪了……”
温客行听她这么说,手上的力道不仅没松,反而更重了,“大?你有多大?你就是嫁人了生孩子当娘了,我想揪也是随便揪。”
“酒……”顾湘赶紧晃动着手中的酒壶,试图讨好他。
温客行这才松开她的耳朵,接过酒壶,在耳边晃了晃,不满地说:“你这都没有酒了你还给我喝?”
顾湘气呼呼地瞪了周子舒一眼,心中对这个抢了主人酒的人满是怨念。
温客行瞥了她一眼,吩咐道:“我看这儿以前是个酒库,快去给我找点酒来。”
顾湘犹豫地看了看四周,这黑灯瞎火的,心里犯起了嘀咕:上哪找酒去啊?还酒库,我怎么没见着。但她又不敢违抗温客行的命令,只好极不情愿地转身走了。
温客行转身看向周子舒,刚要开口说话,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温公子……”
回头一看,却是沈慎迎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张成岭。温客行看到沈慎看他的目光中满是怜惜和探寻,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火,转头怒视张成岭,质问道:“臭小子,你告诉他了?”
这是师叔第一次对他动怒,张成岭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赶紧往周子舒身边挪了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没有,我没说。他问我,你是不是姓甄,我只说我不告诉你。沈叔叔猜到了。”
温客行气愤地骂道:“蠢货!”
周子舒见他动怒,连忙上前劝道:“老温,你冷静些。”
温客行压下情绪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不想再看一眼。
经过这番对话,沈慎心中已然有了猜测,他缓步走到温客行身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试探着确认:“温公子,你是衍儿吗?”
“衍儿”这个名字,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撞击着温客行的心。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呼吸也瞬间一滞。
沈慎看到他的反应,心中已然百分百确定他就是甄衍。他心急如焚,急于知道甄如玉夫妇的下落,急切地追问:“衍儿,你爹娘还好吗?”
刹那间,痛苦的回忆如汹涌的潮水般,铺天盖地地向温客行袭来。他只觉四肢百骸都仿佛失去了知觉,麻木不堪,头痛欲裂。手中的酒壶再也握不住,“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里面的酒液洒了一地。
原来,哪里是真的没有酒,不过是温客行想把顾湘支走,好单独和周子舒待在一起罢了。
周子舒见他反应如此强烈,心中一惊,急忙快步走到他身边。
温客行双眼通红,满是仇恨地盯着沈慎。那目光中蕴含的恨意,让沈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温客行的声音颤抖着,充满恨意地说:“一个被挑断手筋脚筋失去师门庇护的人,既要承受武林正道之压迫,又要躲避邪门歪道的仇杀,偏要在正邪两道的压迫之下,还要咬死一个义字硬扛到底,替他认为是兄弟的人遮掩真相,你觉得他能过的有多好?!”
面对温客行的质问,沈慎心中满是愧疚与自责,他知道,甄如玉一家受他们的连累,着实吃尽了苦头。他“扑通”一声跪在温客行面前,低下头,痛苦地哭诉道:“对不住!”
温客行仰天嘶吼,声音中满是绝望与悲愤:“太迟了!他们已经听不到你们的道歉了!”
父亲手上那触目惊心的鲜血,他们在黑暗中拼命逃亡的狼狈模样,娘亲被打倒在地时的无助,这些画面如同利刃,一下又一下地割着温客行的心。他只觉眼前一阵发黑,站立不稳,几乎要跌倒在地。
周子舒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焦急地问:“老温,怎么了?”
沈慎也急忙起身去扶他,口中唤道:“衍儿……”
温客行却愤怒地挥出一掌,重重地打在沈慎胸口,将他打倒在石桌旁,声嘶力竭地喊道:“别叫我,你不配!”
说着,他还想冲过去继续攻击沈慎。周子舒死死地抱住他,大声喊道:“温客行!”
温客行此时已经情绪彻底失控,他声泪俱下,质问周子舒:“你为何要帮他?”
周子舒紧紧地抱住他,语气坚定地说:“我这是在帮你。”
温客行抓着周子舒的胳膊,泪水夺眶而出,字字泣血地说:“太迟了,他们已经都死了!甄衍也跟着他们一起死了!阿絮……”
他对父母最后的记忆是父亲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双眼,娘亲被一柄钢叉直穿过胸口,钉死在父亲身旁,那狰狞的老鬼主,还有那恐怖的鬼面人,曾经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温客行的眼前。那钻心的疼痛,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袭来,让他只觉胸口血气上涌,难受至极。
更让他心痛的是,曾经那个天真无邪的甄衍,周子舒的二师弟、四季山庄的二弟子、神医谷的小公子,早已不在人世。如今世上,只剩下一个在最爱的人面前都不敢坦露真实身份的恶鬼头子温客行!
偏偏沈慎还不知好歹,在一旁哭着追问:“衍儿,你爹娘是怎么死的?”这无疑是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地插了一刀。
温客行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不停地哭喊着:“太迟了,太迟了……”
周子舒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疼不已,轻声唤道:“老温!”
突然,温客行一口鲜血喷出,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周子舒怀里。他失去了力气,神志也渐渐模糊。恍惚中,他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正温柔地用衣袖擦拭着他唇上的血迹。可他记得,阿絮最厌恶血了啊。温客行费力地抬起头,望向周子舒,口中喃喃道:“对不起…………”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袖子!
对不起,我骗了你!
对不起,我再也不是你那干干净净的二师弟了!
周子舒看着怀中昏迷的温客行,心中满是懊悔与自责,指尖轻轻摩挲他苍白的脸颊,喉结滚动着说不出的疼惜。
张成岭此刻完全被吓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闯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内心满是自责。
“成岭,别让任何人进来!”周子舒声音急切,抱起昏迷不醒的温客行,目光坚定地命令道。张成岭早被温客行的状况惊得六神无主,忙不迭点头应下。沈慎在身后仍不依不饶“衍儿、衍儿”地叫喊着,周子舒紧紧抿唇,加快脚步将温客行抱进房,全然不理会,此时他眼里只有他的温客行。
他双眉紧蹙,仔仔细细地将温客行周身查探了一遍,然而自己终究不通医理,也仅仅能瞧出温客行气息紊乱,体内真气翻涌无序,除此之外便再看不出别的端倪。可目光触及温客行毫无血色、苍白如纸的面容时,他的心猛地一揪,一股难以抑制的焦急瞬间涌上心头。慌乱之下,他已然顾不上许多,完全忘了此时子时已悄然而至,那七窍三秋钉即将发作。他一心全在温客行身上,竟不顾一切地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其体内,浑然不顾自身代价。
就在这时,被温客行故意支走的顾湘和曹蔚宁叽叽喳喳地回来了。得知温客行昏迷不醒,顾湘跟沈慎又吵了起来,两人都要冲进房间。
张成岭见势不妙,立刻张开双臂,挡在房门前,大声喊道:“不行,师父不让任何人进去!”
顾湘心急如焚,用力推搡着张成岭,喊道:“滚开,我要去看我主人!”
张成岭被推得一个趔趄,但还是咬牙站稳,紧紧贴住门板,苦苦哀求道:“湘姐姐,求求你了,现在不能进去,会打扰到师父为师叔疗伤的!”
沈慎也在一旁怒目圆睁,试图绕开张成岭,嘴里还嚷嚷着:“让开!我看看衍儿到底怎样了!”
张成岭左右为难,脸上满是无奈与焦急,他的双手死死地抓住门框,双脚用力地撑在地上,可终究是敌不过两人的力气,被生生地挤到了一边。
房门被打开的瞬间,正在床上为温客行输送内力的周子舒,一口鲜血猛地喷出。站在一旁的张成岭和顾湘瞬间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张成岭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顾湘也跟着动了动身子,二人都想立刻冲到周子舒身边查看情况。
可就在这时,周子舒眼神如霜射向沈慎,寒意似能冻结空气。张成岭和顾湘刚迈步欲上前,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脚步顿住,身体一颤,被这冰冷眼神吓得不敢再动。
不知是过度担忧温客行,还是被沈慎的吵闹激怒,又或是为温客行输送内力损耗太过。他剧烈咳嗽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殷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流下。他眼神冰冷,冷声质问道:“咳咳……呵,怎么?沈掌门可是对温叔温婶的结局不满意?人活着的时候,不见你们五兄弟半点踪影,人都死了,现在来诛他的心,还有什么意义呢?”话语间满是嘲讽。
沈慎被周子舒这么一说,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般蔫头耷脑,被张成岭顺势推了出去。待将沈慎带出门外,张成岭缓缓转过身,眼神中满是复杂之色。他此时已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从师叔和师父的话语,以及师叔父母遭受的种种苦难,他明白,这一切都与五湖盟的五兄弟脱不了干系,而这其中,竟然还包括自己的父亲。虽说“子不言父过”,可是他心里还是充满了愧疚。
站在门外,张成岭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过去的这段旅程。一路上,师叔对他的关怀细致入微,好几次在生死攸关之际,都是师叔伸手相助,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可如今,知晓了这背后复杂的恩怨情仇,他忽然有些看不懂师叔了。
在他心中,师父自然是他的救命恩人,给予他庇护与教导。可师叔又何尝不是呢?若不是师叔一路上暗中相助,凭借着师父一人,即便有通天的本事,在这危机四伏的江湖中,恐怕也难以周全地护住他。师叔明明与自己的父亲有着那样深的渊源,为何还会一次次地对他伸出援手呢?张成岭的心中满是疑惑,这份疑惑如同乱麻一般,缠绕在心头,让他一时之间理不出个头绪来。
等张成岭把人推出去后,周子舒只觉喉头一甜,再次咳出了一口血,这可把顾湘和曹蔚宁吓坏了,顾湘和曹蔚宁惊呼着急忙冲上前。
顾湘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双手下意识去扶门框稳住身形,仍焦急喊:“周絮!你没事吧?”
曹蔚宁紧跟在侧,伸手想扶又不敢,急得额角冒汗,关切叫道:“周兄!”二人满脸担忧惊慌。
周子舒用颤抖的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气息微弱地说道:“小丫头,你主人没事,只是真气走岔了路子,我已经帮他调息过了。”他知道子时已至,三秋钉开始催命来了,每到夜里子时,这钉子便会搅动内力,让他全身剧痛,需以内力周天运行,护住大小精脉,可是他内力都给了温客行。
顾湘担忧地问道:“那你……”
周子舒摇了摇头,说:“我啊,痨病是真的犯了。你带着你的曹少侠出去吧。”
顾湘看着面色苍白的周子舒,眼中满是担忧,被曹蔚宁拉着往门外走去。她还不忘叮嘱:“那你一定要没事啊,不然我主人他会难过死的!”
见他们出去后,周子舒浑身无力,也倒在了床上。他强撑着爬到温客行身边,紧紧地抱着他。他心想:是啊,我不会有事的,我若有事,他会难过的。老温的仇还没有报,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害他,我还不能死。我要带他回家,我们要一起回家,我不能死!
此时,那七窍三秋钉仿佛得到了号令,瞬间在他体内肆虐。难以忍受的剧痛自骨髓深处骤起,如汹涌潮水,瞬间淹没每一根神经。五脏六腑似遭重锤猛击,经脉如被烈火灼烧。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四肢剧烈颤抖,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直冒。
在这张狭小的床上,两人躺卧着。他如幼猫般依偎在温客行身边,仿佛温客行正温柔地抱着他一般,唇无意间擦过温客行的侧脸,看上去他们到真如同寻常爱侣般耳鬓厮磨。
此刻,他没有了内力,只能任由体内的钉子肆意折腾。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一层黑雾笼罩,随时都可能陷入无尽的黑暗。然而,每当他的意识即将涣散时,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些念头,他就仿佛又有了力量,竟也奇迹般地撑了过去。
刚出天窗时,他心气已折,仿若行尸走肉,唯有那轻柔拂过的微风,以及洒落肩头的温暖阳光,能让他真切地感知到自己还存活于这尘世之间。这繁华喧嚣的滚滚红尘,本被他视作最终的埋骨之地,却不曾想竟遇心上人。
起初,二人于江湖中并肩,是同类人的惺惺相惜,以及同病相怜的深切共鸣。曾经的他们,都被命运无情地捉弄,在黑暗中挣扎求生,他心悦他,可自己只有三年好活,他不愿惹温客行伤心,于是以知己自拘,想助他破局。待知晓温客行竟是甄衍,周子舒满心震惊。可他对温客行的爱,本就无关身份,此刻更多了份心疼,只叹他竟背负如此过往,往后余生,他定要护他周全。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有些事不急于一时,此生,若不得同生,则愿共死。
第二日,天色微亮。温客行眉头紧蹙,面露痛苦之色,身躯不时微微颤动,似是困于噩梦深渊,难以挣脱。
周子舒守了一夜,未曾合眼。他一直紧紧抱着温客行,仿佛这般便能为他驱散所有恐惧。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尽是疲惫,然眸光坚毅,恰似寒夜中永不熄灭的灯火。
过了许久,晨光熹微,淡淡的金色光辉穿透破旧窗棂,轻柔地洒落在床榻上,为整个屋子披上一层柔和薄纱。温客行似是进入了另一个梦境,安静了些许。周子舒轻舒一口气,低声喃喃:“睡吧,愿君好梦。”
周子舒轻轻下了床,动作极为小心,生怕惊扰到温客行。他为温客行盖好被子,目光温柔地凝视着那熟悉的睡颜,久久不愿移开。好一会儿,他才转身整理好自己,迈着沉稳却略显疲惫的步伐向着房门走去。有些事,是时候问个清楚了。
他打开房门,微微颔首示意屋外的人进来。顾湘瞧着他那憔悴的脸色,又想到温客行对周子舒的在乎,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无奈且认命般地转身跑去厨房准备吃食,她想着一定要替主人照顾好眼前这人。
张成岭匆匆跨进房门,看着周子舒的脸色,脱口问道:“师父,您还好吗?”
周子舒缓步走到茶几旁坐下,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温和,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张成岭的眼神迅速移向床铺,紧盯着昏睡的温客行,急切地问道:“师叔怎么样了?”
周子舒神色沉静,目光落在温客行身上,微微沉吟后开口:“别担心,他脉象并无异常,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沈慎在一旁,满脸关切,问道:“周先生,你是说衍儿得了什么伤病吗?”
周子舒深知温客行对过往身份的抵触,背后定有不堪之痛,便正色对沈慎道:“沈掌门,我师弟名字叫温客行。他既选择以此示人,还请尊重他的选择,称呼他这个名字。”
沈慎又接着问道:“他是什么时候成为你的师弟的?尊师又是……”
周子舒如实相告:“家师四季山庄庄主,尊讳姓秦名怀章。”
沈慎听闻,激动得眼含热泪,声音颤抖地说道:“是秦大哥救了衍……客行,太好啦,太好啦!”
他微微仰头,欣慰地自言自语:“老天有眼,倘若大哥知道客行这些年是在秦大哥的膝下长大,他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周子舒心中一动,装作不知师父与五湖盟兄弟的过往,问道:“听您的意思,先师与各位是故交。但为何从未听先师提起过?”
沈慎轻叹一声,说道:“这也难怪,青崖山之役后,秦大哥便和我们割袍断义,再无来往。所以这么多年,我们也不知道如玉的儿子便在四季山庄。”
周子舒进一步追问道:“那就奇怪了,先师素来看重朋友,怎么会无端端的与各位断交?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慎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也不能说是误会。你师父见怪我们是有他的原由。只是其中因果说来话长。”
周子舒见状,也不继续追问,说道:“若是如此,晚辈不敢闻先师之非。沈掌门也不必多说。”
这以退为进的一招果然奏效,沈慎面露愧色,终于将当年割袍断义的原因缓缓道来:“他是怪我们在大是大非之前没有守住底线,做了不忠不义之举。他没怪错,没怪错!是我做了缩头乌龟,是我对不起兄弟,我还有什么脸抗辩啊!我沈慎,是一个不忠不义无能软弱的小人!”
听着沈慎的忏悔,张成岭心直口快,忍不住问道:“是你,是你下毒害了容伯伯?”
沈慎听闻,眼睛瞪得溜圆,大声质问道:“你说什么?”
张成岭被吓得后退几步,心中有些害怕,不敢再说话。
周子舒神色严肃,说道:“我徒弟问,是不是沈掌门在高崇剑上喂毒害死了容炫前辈?”
沈慎情绪激动,大声说道:“沈某坐视容大哥赴死、如玉遭难,缄口二十年,那是我卑劣无耻,我认!但若说我出手戕害兄弟,那是宁死不为!何况这件冤屈害我大哥遗憾终生。若是让我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杀了他。”
周子舒冷笑着,说道:“你不知道?敢问当今五湖盟盟主是谁?”
曹蔚宁反应过来,满脸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们说的是,说的是赵大侠?”
赵敬,平日里为人仗义疏财,又素来表现得软弱,实在难以让人将他与下毒害人之事联系起来,曹蔚宁不敢相信,沈慎更是从未怀疑过他。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说下毒之人是我二哥?”沈慎转头问周子舒。
周子舒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沈慎便将目光投向昏迷的温客行,急切地说道:“是谁说的?是衍儿说的?他有证据吗,你把他给我叫起来说清楚……不会的。”
周子舒迅速站起,拦在沈慎前面,语气坚定地说道:“倘若我师弟醒来愿意与阁下交谈,我自然不会阻拦。”
“不行,我要跟他说清楚!”沈慎此刻仿佛着了魔一般,执意要抓温客行起来问个明白。
沈慎刚往前迈出一步,便被周子舒挥掌挡开,周子舒神色冷峻,双眼圆睁,怒声吼道:“沈掌门,恕我直言,昔日你们坐视容炫前辈赴死,人性本恶,不敢强求,但凡你们五姓兄弟有半点心肝,也不至于我师弟半生孤苦!
沈慎无奈地解释道:“我们在青崖山都受了重伤,无暇他顾呀!”
周子舒面色冷凝,眼中满是轻蔑,一挥衣袖,语气透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冷冷说道:“不必跟我解释。午夜梦回,只要你能说服自己的良心。因果报应,屡试不爽,你们兄弟几个最后也落得……呵”言罢,薄唇轻扯,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到了极点的笑。
他看了看躺在床上仍昏迷不醒的温客行,对沈慎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逝者已矣,我不希望我师弟再受旧恨心魔之苦。还请沈掌门自行离开。往后,你是闭目塞听也好、助纣为虐也罢,只要我师弟不愿找你麻烦,希望江湖永无再见之期。成岭,替为师送客。”
“是。”张成岭应道。
沈慎自知对不起甄如玉一家,也自觉无颜再见他们的后人。
他缓缓提起自己的剑,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落寞。
张成岭跟在他身后,说道:“沈叔叔,我送送您。”
沈慎的步履异常沉重,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张成岭关切地问道:“头先,那个,您的伤不碍事吗?”
沈慎苦笑着说道:“不碍事。我欠他们温家的,何止这一掌啊!”
张成岭又问道:“那,您打算去哪儿?”
沈慎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说道:“我总归要先找到你小怜姐。只是小怜失踪了这么久,我担心她……”话未说完,但其中的担忧不言而喻。
张成岭赶忙安慰他:“不会的。我师父说了,高伯伯在英雄大会上毁了琉璃甲,就是为了保护你们。掳走小怜姐的人一定不会伤她性命的。”
沈慎一提到小怜,心中便满是难过,红着眼圈说道:“但愿如此。我大哥就这么点血脉,如果我连她都保护不了的话……”
他顿了顿,认真地叮嘱张成岭道:“成岭,而今看你拜在四季山庄门下,叔叔非常为你开心。我们兄弟啊亏欠温家至深,你一定好好听话,尽孝师长,也算是为我们弥补一二。”
张成岭重重地点头,答应道:“沈叔叔,我知道了。”
沈慎此刻也是孤苦无依,张成岭,是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本来,他还有个赵敬可信,可周子舒的话,让他再联系前尘往事,也不得不心生怀疑。他与张成岭商议:“若我找到小怜,我会把她安排在大孤山派。只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无论你和小怜有没有什么姻缘之份,你能不能照顾着她些?如果可以的话,把她托庇到四季山庄,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成吗?”
张成岭毫不犹豫地痛快答应:“好。就算您不说,我也会照顾小怜姐的。”
“好孩子,叔叔走了。”沈慎红着眼睛,在张成岭肩头拍了拍,“保重!”
说完,便毅然决然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打见到沈慎,张成岭其实与他并不亲近,沈慎总是帮着高崇对他凶。可如今,看着沈慎对温客行、对朋友的愧疚难受,对高崇的忠贞不二,对小怜的牵肠挂肚,张成岭突然觉得这个人其实也并非十恶不赦。
张成岭望着渐行渐远的沈慎那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股离别的不舍之情。
温客行这一昏迷便到了第二日傍晚仍没有醒的意思。
顾湘衣不解带一直守在他身边。见他头上不断冒冷汗,便用温水浸湿了毛巾,轻轻地为他擦拭着额头。
周子舒走过来,轻声问道:“还没醒过?”
顾湘面色忧虑,轻轻点了点头。
周子舒又问:“阿湘,老温以前可有这吐血昏厥的毛病?”
顾湘微微皱眉,回忆着说道:“没有。不过,我小的时候,主人经常卧病在床。长大以后就没有了。”
周子舒接着问:“你几时跟着老温的?”
顾湘说:“从我记事起我就跟着主人了。”
周子舒又问:“那,他又是何时到那的?”
顾湘心中一怔,难道,周子舒知道了温客行和她的真实身份吗?
她装糊涂试探道:“到哪儿?”
周子舒见她不愿意说,也不打算揭穿她,只是温和地说道:“没事。小丫头,去休息一下吧。我来看着他。”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套顾湘的话,只是因为关心温客行,迫切地想知道关于他更多的事情。
顾湘却不肯离开,坚定地说道:“我不,我要陪着主人。”
周子舒见状,说道:“那你不管管,你那不吃不喝陪着你的曹少侠?”
自打温客行晕倒昏迷,顾湘便不吃不喝地悉心照顾。曹蔚宁心疼她,见她水米不进,自己也毫无胃口,陪着她一起不吃不喝。
顾湘哼了一声,说道:“管他干嘛,主人比较重要。”
周子舒又劝道:“好丫头,去休息一会儿吧。有我呢。”
顾湘看了看周子舒,想到主人和他关系要好,由他来守着倒也放心,这才不情愿地说道:“好吧。那我主人醒了,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送走了顾湘,周子舒坐在温客行旁边。只见温客行在昏迷中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迟迟无法醒来。
周子舒轻轻握住他的手,没想到,昏迷中的温客行即刻紧紧反握住了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能救命的东西,力道极大。
温客行正陷在一段记忆里难以自拔。
还是稚子的他只穿着亵衣跪在老谷主的面前,那白色的亵衣上沾满了血渍,那血不是别人的,正是他自己的。
每天都要到老谷主面前领一顿鞭子,成了小温客行鬼谷生活的必须程序。人都畏惧疼痛,小温客行也如此。当那带着内力打到身上便皮开肉绽的鞭子挥过来的时候,他本能的会畏缩会躲闪。但越是躲闪挨的鞭子便会越重。直到今天,他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总之,那身白衣之下都是青红交错的伤痕。
如今,他已经不躲了。既然躲不过,便不躲了。
老谷主抽了他几鞭子,打的他嘴角见了血,身上的旧伤绽开,血迹浸透了衣衫。小小的他,却一脸刚毅,眉头都不再皱一下,嘴上喊着:“阿行错了,请谷主再赐教。”
老谷主对他如此表现非常满意,教导他:“这才对。你要记得,这里是鬼谷,不是山谷的谷,是蛊虫的蛊,只有强悍狠毒到吞噬一切的蛊王,才有资格活下来。十万阴幽之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绕着他走了一圈,感觉这个孩子比刚入谷的时候似乎是高了些,“人都怕疼你不怕,反而享受疼痛,那就是你活他们死。阿行,你打小入谷,自己能够活到今日,并出落成这般人才实属不易。本座是看好你,才调教你。”
温客行朗声道:“阿行感恩戴德,铭记于心。”
老谷主对狠与恶有着深深的崇拜,他喜欢这样狠厉的小崽子,“好,能不能熬成下一个万蛊之王、万恶之首,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说罢,才离开。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又挥出一鞭打在温客行背上。见他稳如泰山,丝毫不动,这才满意而去。
小小少年温客行慢慢攥紧了拳头,发誓,只要他不被打死,今日所受种种,定要这世人加倍偿还!
梦境随着老谷主的消失渐渐散去,温客行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只是,全身被冷汗浸透。
周子舒见温客行缓缓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急切地说道:“老温,你醒了?”
“阿絮……”温客行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神中满是迷茫,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可怕的噩梦中挣脱出来,一时间竟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子舒轻柔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语气中带着关切与心疼,说道:“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赶快运转内息看看。我见你脉象正常,也不敢给你乱下药。”
温客行微微皱了皱眉头,声音有些虚弱地说道:“无妨,可能就是一时内息走差了路子。” 稍一回神,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眼神一紧,急切地问道,“沈慎呢?”
周子舒如实相告,语气平静而沉稳:“我已经将他赶走了。”
“你为何……”温客行听闻此言,心中一急,一下子坐了起来,眼中透露出不满与焦急。
周子舒的眼神中满是温柔与理解,言语温存地对他说:“沈慎这个人虽然糊涂自私,但终究是遭人蒙蔽,罪不至死。这些年,他们兄弟几个也饱受良心的折磨。”
温客行紧紧盯着周子舒的眼睛,眼中满是怒火,大声说道:“良心?周子舒,你以为人人都有良心?沈慎既然有脸问我爹娘何在,我就该送他下去见他们!”
周子舒见他心中的仇恨如此之深,一时难以放下,只得耐心劝他:“老温,归根结底有罪的是下毒的赵敬。其他几个有他们的苦衷。”
未曾想,温客行听他这么一说,情绪越发激动起来,猛地一把推开拦在床前的周子舒,想要下地出去,大声吼道:“你现在跟我说众生皆苦?难道我父母就不苦?坏人的苦衷就是苦衷,好人就该默默受死?要做菩萨你去做。我宁可做万恶之首,永沦地狱,也不受这肮脏气!”
周子舒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住,脸上满是自责,说道:“老温,对不起。这毕竟是你的私仇,我不该替你擅做主张。抱歉!”继而,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充满了关切,“我是不想看到你双手再沾满鲜血。”
温客行又怎会真的生他的气呢?听到他的道歉,心中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心里变得柔软起来,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道:“也罢,沈慎这厮若是死在我手上,等若给了他偿命抵罪的机会,那便太便宜了他,就让他好好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五湖盟这帮狗……”
见他说着又开始生气,周子舒赶紧承诺,眼神坚定而温暖:“等你痊愈了,我同你一起去找赵敬报仇。”
向来,温客行都是独自面对一切,在黑暗中孤独地挣扎,何时有人如此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愿意为他出头呢?今日,听到周子舒的这番话,温客行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初次品尝到了被保护、被宠爱的感觉,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欣喜。但他很快又将那丝得意的笑容憋了回去,他还不太习惯这样的情感流露。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不敢去看周子舒,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支使他:“我本来就没事,就是口有点渴,你快伺候伺候我。”
周子舒见他这般模样,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站起来给他端了一碗清水到面前。
温客行刚伸出手去接,周子舒却调皮地晃了他一下,憋着笑问道:“用不用给你换酒啊?”
温客行再也忍不住,终于笑了出来,那笑如同春日里的阳光,温暖而灿烂。
真的是渴了,一碗清水很快见了底。
温客行看着周子舒,认真地说道:“要去,也是等你痊愈再去。”
周子舒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帘垂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苦涩。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能不能痊愈,他并没有把握。
说到报仇,温客行便又想起五湖盟来,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屑与厌恶,说道:“五湖盟这帮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背信弃义。偏生盟主之位,落入了一个无情无义的恶棍手中,这还不算报应啊?我现在看着这些脏心烂肺狗咬狗,比手刃他们还要痛快……”
“主人!”两人正说话间,顾湘端着水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一见到温客行醒来,激动得大呼小叫,“主人,你吓死我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到了温客行身边,用力将周子舒往后一推,占了他方才的位置,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温客行,查看他有没有什么不妥。
温客行嫌弃地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好吵。”
顾湘却丝毫不在意,关切地问道:“主人,你怎么样?头还晕不晕,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做饭给你吃?”
温客行的目光却越过她,直直地瞟向周子舒,对她不耐烦地说道:“我现在就觉得你非常吵。”
周子舒见如此情景,微微一笑,说道:“你们先聊,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有。”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房间,留下温客行和顾湘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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