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躁动不安的分子，像被烈日烤得噼啪作响的柏油路。我升上了高中部，顾枕还在初三。两道铁栅栏把学校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但顾枕总能找到缝隙钻过来，像一株执着地追着阳光生长的藤蔓。

“杨铭哥！”熟悉的声音在放学拥挤的人潮中响起。我回头，看到顾枕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从初中部那边小跑过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奔跑泛着健康的红晕。十四岁的少年，身量开始抽条，褪去了不少孩童的稚气，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依旧清澈见底，带着全然的信任。

“干嘛？又逃值日？”我故意板着脸，伸手习惯性地想揉他头发，却被他敏捷地偏头躲开了。

“才没有！”他微微喘着气，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塞到我手里，“给，冰的，解暑。”瓶身还挂着水珠，冰凉的感觉瞬间从掌心蔓延开。

“算你还有点良心。”我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甜腻的橘子味冲淡了夏日的燥热。顾枕看着我喝，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带着点小得意。

然而这份短暂的惬意很快就被打破了。几个穿着高中部校服、流里流气的男生堵住了我们的去路。为首的是高三出了名的刺头张强，外号“强哥”，据说和社会上的人也有来往。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斜睨着我。

“哟，杨铭，挺悠闲啊？”张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目光扫过我身边的顾枕，带着点令人不舒服的打量，“这小白脸谁啊？你马子？”

一股无名火瞬间顶到了我的天灵盖。“放你妈的屁！”我一把将顾枕拉到身后，挡得严严实实，“嘴巴放干净点！”

“呵，脾气不小。”张强嗤笑一声，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围了上来，气氛骤然紧绷，“上次篮球场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怎么着，今天遇上了，练练？”

我知道他说的是上周的事。他们在篮球场霸场欺负低年级的，我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当时差点动手，被老师喝止了。没想到这家伙记仇到现在。

“哥几个，跟这小白脸没关系，让他滚蛋。”张强指着我身后的顾枕，语气轻佻，“我们和杨铭‘叙叙旧’。”

“我不走！”顾枕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带着罕见的强硬。他试图从我身后站出来，被我死死按住肩膀。

“顾枕，你先回去！”我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知道张强这帮人下手没轻重，顾枕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

“杨铭哥……”

“听话！回家！”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猛地把他往后推了一把。

顾枕踉跄了一下，看着我，嘴唇紧抿着，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认同。但他最终没再坚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我心里紧绷的弦才稍微松了一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怒火——妈的，凭什么要顾枕看到这种烂事！

没有多余的废话，拳头就是最好的语言。我和张强他们扭打在一起。混乱、闷响、叫骂、周围人的惊呼……一切都变得模糊。肾上腺素飙升，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干趴他们！不能怂！尤其是不能让顾枕看到我怂！

这场架最终以教导主任的怒吼和围观人群的作鸟兽散告终。我和张强几个都被拎到了教导处，各打五十大板，记过，留校察看。理由是“聚众斗殴，严重破坏校园秩序”。

走出教导处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嘴角破了，颧骨火辣辣地疼，胳膊上也有好几道擦伤，校服皱巴巴地沾着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狼狈。

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顾枕根本没走。他靠在围墙边，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一颗小石子。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快步朝我走来。

“杨铭哥！”他声音急促，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脸上的伤，眉头紧紧锁着，“你怎么样？疼不疼？要不要去医务室？”

“死不了。”我烦躁地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顾枕却像没听到我的不耐烦，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湿巾，小心翼翼地想帮我擦嘴角的血迹。他微凉的手指触碰到我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嘶——别碰！”我猛地挥开他的手，动作有点大。

顾枕的手僵在半空，湿巾掉在了地上。他看着我，眼神黯了黯，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取代：“他们下手太重了……我去跟主任说，是他们先挑衅的，我……”

“够了！”我打断他，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格外生硬，“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懂什么？”

空气瞬间凝固了。顾枕怔怔地看着我，那双总是映着我的清澈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受伤和错愕。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照得他脸色有些苍白。

“我只是……不想看你受伤……”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散的羽毛。

“不想看我受伤？”我冷笑一声，积压的情绪找到了出口，口不择言，“那你刚才杵在那儿干嘛？看戏吗？还是觉得我打架的样子特威风？顾枕，收起你那套好学生的样子！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以后少他妈管我！”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尤其是看到顾枕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他眼中迅速积聚的水汽。但他没有哭，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把那点水汽硬生生逼了回去。他低下头，不再看我，沉默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湿巾，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单薄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倔强，又格外孤单。

“顾枕！”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干涩。

他没有回头，脚步甚至加快了一些，很快消失在拐角。

看着空荡荡的街角，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懊悔瞬间攫住了我。我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梧桐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擦破了手背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妈的！我到底在说什么混账话？他明明只是关心我……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玻璃上，扰得人心烦意乱。脑子里全是顾枕最后那个受伤又倔强的眼神，还有我那些混账话。他会不会再也不理我了？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后半夜，雨势渐大。隔壁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破旧的风箱。是顾枕？他身体一向不太好，淋了雨又……是不是被我气的？

我猛地坐起身，心里的烦躁被一种强烈的担忧取代。再也躺不住，我轻手轻脚地溜下床，翻出家里常备的感冒药和退烧药，又拿上雨伞，悄悄出了门。

雨下得正急，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我跑到顾枕家楼下，看到他房间的灯还亮着。顾叔叔和顾阿姨的房间已经熄灯了。我绕到房子侧面，找到他房间窗户下面那棵熟悉的歪脖子树，利索地爬了上去。这是我们小时候的秘密通道。

轻轻敲了敲窗户玻璃。过了好一会儿，窗帘被拉开一条缝，露出顾枕苍白又带着惊讶的脸。他眼睛有点红，鼻尖也是红的，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开窗！”我压低声音，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窗户。一股带着湿气的热浪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他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沐浴露味道。

“你来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躲闪着，不看我。

“给你送药。”我把装着药的塑料袋塞进去，“还有这个，”我又摸出一颗皱巴巴的薄荷糖——刚才出门时鬼使神差从抽屉里抓的，“甜的，吃了嗓子舒服点。”

顾枕看着手里的药和那颗糖，没说话，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对不起。”这三个字艰难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雨水的湿气，“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冲你发火，更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睛湿漉漉的，像被雨水洗过。他没说“没关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攥紧了手里的药和糖。

“你发烧了？”我看着他红得不正常的脸颊，想伸手去探他额头，又觉得不合适，手在半空中僵住。

“有点。”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

“快把药吃了，多喝热水。”我干巴巴地嘱咐，“我……我走了，你关好窗，别又着凉。”

我正准备顺着树干滑下去，顾枕却叫住了我：“杨铭哥。”

“嗯？”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委屈，有残留的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柔软和执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你也小心伤口，别沾水。”

“知道了。”我心头一软，胡乱应了一声，跳下树，撑着伞跑回了家。

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合眼。耳朵竖着，听着隔壁的动静。咳嗽声似乎减轻了些，但我的心却悬着放不下。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又悄悄溜到顾枕窗下。

小心翼翼地爬上树，窗帘拉着一条缝。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到顾枕侧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呼吸有些重，但还算平稳。他的脸朝着窗户的方向，一只手露在薄被外面，手心朝上，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我屏住呼吸，凑近了些，终于看清了——是那张限量版的迈克尔·乔丹球星卡！我上次在体育杂志上看到，随口提了一句“真酷，可惜买不到”，他竟然……

那张小小的卡片被他紧紧攥在手心，边缘都因为汗湿而微微卷曲了。他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像寻求某种保护，但攥着卡片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那一刻，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酸又胀。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晨光熹微，落在顾枕安静的睡颜上，也落在他紧握着球星卡的手上。所有的烦躁、懊悔、逞强和那些青春期无处安放的别扭情绪，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暖流冲得七零八落。

我靠在冰凉的树干上，看着窗内沉睡的少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跳动着。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清晨露水般的凉意和重量：

**他是我唯一不想失去的人。**

不是弟弟，不是朋友。

是顾枕。是那个会因为我一句混账话而难过，却又在生病时攥着我随口提过的东西入睡的顾枕。

这感觉陌生又汹涌，让我心慌意乱，却又像找到了唯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