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蓝致大学的梧桐叶开始染上焦糖色。沈闻之踩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走向逸夫楼，帆布包里装着刚完成的《金融学导论》作业，封面上用钢笔写着工整的名字，笔尖在"沈闻之"三个字的最后一笔上微微顿了顿，洇出一小团墨渍。

　　这是他这周第三次来逸夫楼507。

　　办公室的门依然虚掩着，透出里面键盘敲击的轻响。沈闻之抬手敲门时，指尖比前两次更稳了些。

　　"请进。"

　　许清然正对着电脑屏幕蹙眉，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镜片反射着文档的白光。听到动静，他抬眼的瞬间，沈闻之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昨夜没睡好。

　　"许老师，"沈闻之把作业递过去，"上周的习题。"

　　许清然接过文件夹时，目光在封面上那团墨渍上停了半秒。"放在那边吧。"他指了指桌角的文件堆，那里已经摞着几本封面相似的作业，最上面那本的边角微微卷起——那是沈闻之上次交的预习报告。

　　沈闻之放作业时，余光扫到桌角的马克杯。浅灰色杯身上印着校徽，里面的茶水只剩浅浅一层，茶叶沉在杯底像蜷曲的枯叶。他想起上周来的时候，这个杯子也是空的。

　　"老师，您要喝水吗？"话一出口，沈闻之才觉得唐突。办公室饮水机就在几步外，他这问得像个献殷勤的服务生。

　　许清然明显愣了下，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那双清潭般的眼睛。"不用麻烦。"他推了推眼镜，重新看向屏幕，"还有事？"

　　"有个关于资产定价模型的问题。"沈闻之迅速拿出备用方案，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一页，"我不太理解为什么波动率会影响期权价格......"

　　他刻意选了个课本里没详细展开的点。上周许清然推荐的《错误的行为》他已经看完了，甚至在扉页发现用铅笔写的小字批注，笔迹清隽，和许清然在黑板上写字的笔锋如出一辙。

　　许清然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起身时椅腿在地板上划出轻响。"过来这边说。"他走到靠墙的白板前，拿起马克笔的动作带着惯有的从容，"假设你买了一张电影票......"

　　他用生活化的例子拆解复杂公式时，袖口随着手臂挥动滑落，露出手腕内侧淡青色的血管。沈闻之盯着那截皮肤，突然想起两周前在梧桐树下，许清然说"大二才会讲到的内容"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

　　"懂了吗？"许清然转过身，马克笔的墨痕在白板上画出漂亮的弧线。

　　沈闻之点头的动作快了半拍，喉结动了动才找回声音："懂了。就像......暴雨天的伞会变贵。"

　　许清然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快得像错觉。"可以这么理解。"他放下马克笔，指尖沾了点黑色墨渍，"你对衍生品兴趣很大？"

　　"觉得很有意思。"沈闻之老实回答，"就像在猜未来的天气，还得算清楚每种天气的价格。"

　　"金融市场里没有天气预报。"许清然擦着指尖的墨渍，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有赌徒和计算风险的人。"他说这话时，目光飘向窗外，落在远处图书馆的尖顶上，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比秋叶落地的声音还要轻。

　　沈闻之没接话。他发现许清然偶尔会这样，前一秒还在冷静地分析模型，下一秒就突然陷入某种遥远的思绪里，像被风吹动的书页，露出背面空白的内页。

　　"对了，"许清然忽然回神，"下周五的行为金融学讲座，记得吗？"

　　"记得。"沈闻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七点，经管学院报告厅。"

　　"我帮你留了前排的位置。"许清然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票，递给他时，沈闻之注意到他食指上有块细小的茧，像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结束后有个小型研讨会，你要是感兴趣......"

　　"我去！"沈闻之接得太快，差点碰到对方的手指。他赶紧把票塞进笔记本，纸张发出窸窣的响声，"谢谢老师。"

　　许清然没再说什么，重新坐回电脑前。键盘声再次响起，比刚才密集了些，像是在掩饰什么。沈闻之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发现他耳后有颗很小的痣，藏在黑发里，只有低头时才会露出来。

　　离开办公室时，沈闻之特意绕到饮水机旁，往那个浅灰色马克杯里接了半杯温水。杯子触手微凉，他握着杯身转了半圈，把校徽转到正前方，才轻手轻脚地放回桌角。

　　关门的瞬间，他听见键盘声停了。

　　周四下午的阳光斜斜切进教室，在许清然的教案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沈闻之坐在第一排，看着讲台上的人用激光笔指着PPT上的曲线图，忽然觉得那束红光像条细小的线，一头连着投影仪，一头系在自己手腕上。

　　"沈闻之，"许清然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解释下CAPM模型的前提假设。"

　　他回答时，目光越过前排同学的头顶，正好撞上许清然的视线。对方眼里没有平日的疏离，反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像在确认什么。

　　"很好。"许清然点头示意他坐下，激光笔转向下一张幻灯片，"但现实中，这些假设往往不成立......"

　　下课后，沈闻之故意磨磨蹭蹭收拾东西。陈东勾着他的脖子往外拽："走了走了，晚上篮球赛，再不去占不到前排了。"

　　"你们先去。"沈闻之掰开他的手，"我去问许老师个问题。"

　　陈东挑眉，挤眉弄眼地撞了撞他的胳膊："又是许老师？我说沈闻之，你这频率赶上找对象了。"

　　这话像根火柴，"噌"地擦亮了沈闻之心里某个角落。他嘴上骂着"滚蛋"，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烫。等他抬头时，讲台上的人已经收拾好教案，正被几个学生围着问问题。

　　许清然回答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教案封面，那里别着支银色钢笔——和上次在便签纸上画图时用的那支一模一样。

　　沈闻之站在人群外等了会儿，直到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才走上前："老师，关于下午讲的套利定价理论......"

　　"到办公室说吧。"许清然打断他，语气听不出情绪，"我正好要回去。"

　　两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落叶在脚下发出脆响。许清然今天换了件深灰色衬衫，袖口扣得整整齐齐，不像前几次那样挽起来。沈闻之的目光总忍不住往他手腕瞟，那里空空的，没有手表，只有一道浅浅的浅色勒痕，像是长期戴表留下的。

　　"周六系里有篮球赛。"沈闻之没话找话，"您会去看吗？"

　　"不一定。"许清然看着前方，"有篇论文要改。"

　　"挺精彩的，"沈闻之坚持道，"陈东他们......"

　　"沈同学。"许清然忽然停下脚步，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睫毛上，"你最近问的问题，已经超出这门课的范围了。"

　　沈闻之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他看着许清然镜片后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竟藏着些微的波澜，像被石子击中的湖面。

　　"我......"他想说自己是真的感兴趣，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想考您的研究生。"

　　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查过许清然的研究方向，但要说考研，未免太早了些。

　　许清然明显怔住了，嘴角动了动，漏出了微不可查的情绪，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有目标是好事。但先把基础打好。"他继续往前走，步伐比刚才快了些，"套利定价理论的问题，你可以先看看这篇文献......"

　　他开始谈论学术，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像是刚才那个停顿从未发生过。沈闻之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衬衫后领露出的一小片皮肤，忽然觉得那道浅色勒痕像道无形的界限，横亘在两人之间。

　　到逸夫楼门口时，许清然忽然回头："周六下午几点？"

　　沈闻之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两点，体育馆。"

　　"知道了。"许清然点点头，转身走进大楼。玻璃门合上的瞬间，沈闻之看到他抬手松了松领口，那个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六下午的体育馆里，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沈闻之穿着红色球衣，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刚投进一个三分球，落地时目光下意识扫过观众席。

　　陈东在场边大喊："沈闻之！看什么呢？快防守！"

　　沈闻之回神时，对方球员已经带球冲了过来。他迅速回防，动作利落得像头年轻的豹子，结果谁料对方打黑球，导致他在转身时撞上了对方的手肘，眉骨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

　　"没事吧？"队友围过来时，沈闻之捂着额头直起身，血珠正从指缝往外渗。

　　"去医务室！"陈东扒开人群，"这都流血了！"谢余则紧跟其后扶着沈闻之。

　　沈闻之被半推半搡地往场外走，经过观众席时，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后排逡巡。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抱着零食袋的女生，没有那个熟悉的清瘦身影。

　　也是，许清然说过要改论文。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有些刺鼻。校医正用棉球沾着碘伏给他消毒，沈闻之疼得眯起眼，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轻响。

　　"需要帮忙吗？"

　　许清然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个黑色笔记本，衬衫袖口沾着点白色粉末，像是刚从实验室出来。他看到沈闻之额头的伤口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许老师？"校医认出了他，"正好，你帮我递下纱布。"

　　许清然走过来时，沈闻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医务室的味道混在一起，竟不觉得刺鼻。他递纱布的手指很稳，指尖擦过沈闻之的耳廓，像羽毛扫过皮肤，引得沈闻之猛地偏过头。

　　"别动。"许清然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会留疤。"

　　沈闻之乖乖不动了。他看着许清然帮校医扶着纱布，目光落在对方认真的侧脸上。阳光从百叶窗钻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细的阴影，右眼角的泪痣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包扎好伤口，许清然拿起桌上的冰袋，用纸巾裹了裹递过来："敷十分钟。"

　　"谢谢老师。"沈闻之接过冰袋，凉意瞬间透过纸巾渗进皮肤，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热意。

　　"怎么这么不小心？"许清然的语气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关心，"金融系的学生，脸上留疤可不好。"

　　沈闻之忽然想起许清然的研究方向里有金融美学。他摸着额头上的纱布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我又不靠脸吃饭。"

　　许清然看了他一眼，没接话，转身要走。

　　"老师！"沈闻之脱口而出，"您怎么来了？"

　　许清然的脚步顿在门口，背对着他说："论文改累了，出来走走。"他顿了顿，补充道，"打得不错。"

　　玻璃门再次合上时，沈闻之还握着冰袋愣在原地。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到心脏，却在那里漾开一圈温热的涟漪。他忽然想起刚才在观众席没找到人，也许许清然来得晚，也许他根本没坐下，就站在某个角落看完了半场。

　　陈东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闻之！我们赢了！哎，许老师呢？我刚才好像看见他了......"

　　沈闻之看着门口，那里的阳光斜斜地铺在地上，像条通往远方的路。他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布，忽然觉得这道伤口，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晚上回到宿舍，沈闻之翻开笔记本写日记。笔尖在纸上停顿许久，最终只写下一行字：

　　冰袋的凉意会消失，但有些温度，好像留得更久了。

　　他合上本子时，手机忽然震动了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简单几个字：

　　"伤口别碰水。"

　　沈闻之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反复摩挲，直到把那几个字的轮廓都记在了心里。他没有回复，只是点开通讯录，把这个号码存成了"X"。

　　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桌上，照亮了那本《错误的行为》。沈闻之拿起书，指尖拂过扉页上的铅笔批注，忽然很想知道，写下这些字的时候，许清然在想些什么。

　　而他不知道的是，逸夫楼507的灯亮到深夜。许清然对着电脑屏幕，光标在文档里闪烁了很久，最终却打开了浏览器，搜索框里输着"青少年运动创伤处理"。

沈闻之刚心想着老婆怎么没来看他伤心死了，结果后面一句打得很好就把他给哄好了。
许清然：真是的，也太不让人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