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散时,晨光已漫过石门,在青石板上投下一片淡金。沈惊寒抱着阿辞跪在地上,指尖一遍遍探向少年的鼻息——微弱得像风中的蛛丝,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他将外袍裹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焐热那片刺骨的冰凉,直到听见身后传来沈毅的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心脏在那一刻骤然缩紧。他以为沈毅贪生怕死刚才躲在一旁现在会带着影卫再次围攻坐收渔翁之利,或是冷笑着嘲讽他的狼狈,可转身时,却只看见沈毅独自一人站在几步外,银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些影卫不知何时已退去,只剩他手里把玩着那支射伤自己的弩箭,箭尖的幽蓝毒液还在缓缓滴落,像在无声地提醒着昨夜的凶险。
“你要的蛇母令,在我身上。”沈惊寒冷声开口,声音因彻夜未眠而嘶哑得厉害。说出这句话时,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几乎要掐进阿辞的胳膊——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妥协,可怀里少年微弱的呼吸像根线,牢牢牵住了他所有的软肋,“放他走,我跟你回去。任凭处置。”
沈毅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为了个苗疆小子,你连沈家的基业、你娘的名声都不要了?”
“我娘当年求药时,苗疆人救过我的命。”沈惊寒低头看着怀里的阿辞,少年的睫毛在晨光里颤了颤,像是做了什么不安稳的梦。他忽然想起奶娘说过的话,说母亲当年抱着病弱的他跪在苗疆山寨外,是一位白发蛊师动了恻隐之心,才破例用“移蛊术”救了他。原来兜兜转转,他终究还是欠着苗疆的情,“现在,该我还了。”
“还?”沈毅的声音陡然转厉,像淬了冰的刀,“你可知他师父是谁?是当年骗走你娘蛊谱、害得她被苗疆全族追杀的叛徒!这蛇母令沾着你娘的血,你护着它的传人,对得起你娘的在天之灵吗?”
阿辞的眼睫猛地一颤,喉间发出细微的呜咽,像是被这话刺中了痛处。沈惊寒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身体的紧绷,那是一种混杂着委屈与愤怒的颤抖。他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阿辞的背,动作轻柔得不像自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不能让这少年再受委屈,“我信他。”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块石头砸在沈毅心上。沈惊寒自己也愣了愣,他凭什么信阿辞?凭他是苗疆人?凭他救过自己几次?或许都有,可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就像相信自己的心跳一样,相信这个总爱嘴硬、却会在危急关头挡在他身前的少年。
沈毅盯着他怀里的阿辞,突然抬箭指向少年的咽喉,箭尖的寒光几乎要舔上那苍白的皮肤:“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他交出来。”
沈惊寒毫不犹豫地将阿辞往怀里按了按,自己硬生生挡在前面。箭尖离他的胸口不过寸许,幽蓝的毒液几乎要滴在衣襟上——那里还沾着阿辞昨夜咳出的血,暗红的痕迹像朵凝固的花。他忽然觉得可笑,自己竟会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少年,直面亲生父亲的杀意。可若再选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这样做。
“爹,”他看着沈毅,眼神里没了昨夜的愤怒,只剩一片疲惫的空茫,“你杀过我一次了,在边关。”
沈毅握箭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那支淬了牵机蛊的毒箭,是你让人射的,对不对?”沈惊寒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在剖白,又像在质问,“你怕我查娘的事,怕蛇母令的秘密泄露,怕当年的龌龊被人翻出来。可你有没有想过,娘当年为了救你去苗疆,最后却落得个‘通敌叛国’的名声,她到底欠了你什么?”
沈毅的呼吸乱了,脸色惨白,肩膀微微颤抖。沈惊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是怨,是恨,还是残存的最后一丝父子情?他分不清了。
就在这时,阿辞突然睁开了眼。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清明,像蒙尘的玉被擦亮。他轻轻拽了拽沈惊寒的衣角,用极轻的声音说:“别信他……蛇母令里的蛊谱,是我师父偷的,但他是被胁迫的……胁迫他的人,手上有块和你爹一样的玉佩,刻着‘沈’字。”
沈惊寒猛地回头,对上阿辞坚定的目光。少年的眼底没有丝毫闪躲,只有坦诚。他忽然想起阿辞每次谈及师父时的敬重,想起他说“师父不是叛徒”时的执拗,心头一震——或许,阿辞知道的,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阿辞冲他点了点头,又看向沈毅,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却异常有力:“我师父临终前说,当年带走蛊谱的人,穿中原将军的铠甲,面具上刻着‘沈’字。他说那人眼神很冷,像冰。”
沈毅的箭突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用手摸着布满疤痕的脸——那是当年中了敌军奇毒后留下的印记,纵横交错,像爬满了蜈蚣。沈惊寒小时候总爱摸着那些疤痕问“爹疼不疼”,那时父亲会笑着说“不疼,是男人的勋章”。可此刻再看,那些疤痕却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隐秘的罪恶。
“是……是我……”沈毅的声音发颤,像瞬间老了十岁,“当年我中了毒,疯了一样想活下去……他们说只要拿到蛊谱,就能换解药……我没想过会害死你娘,我只是……只是想活下去……”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沈惊寒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那些年的敬重、后来的愤怒、此刻的麻木,像潮水般涌上来,最终却只剩一片空茫。原来英雄父亲的背后,藏着这样不堪的真相。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阿辞,少年正望着他,眼底映着晨光,亮得像盛着星星。那目光干净、纯粹,像能涤荡一切污浊。沈惊寒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一直追寻的“真相”,从来都不在别人的叙述里,而在自己的心里。
“我们走。”他抱起阿辞,转身往石门走去。每一步都很沉,像踩着多年的执念。
刚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沈毅的声音:“惊寒!”
沈惊寒没有回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当年追杀你娘的影卫,首领是疤痕脸!”沈毅的声音带着哭腔,像在赎罪,“他才是真正想抢蛇母令的人,他藏在暗处挑唆,连我都被他利用了!他说只要拿到蛇母令,就能控制苗疆,助我坐稳将军之位……”
沈惊寒的脚步顿住了。疤痕脸——那个从边关就一路追杀他的影卫首领,那个眼神阴鸷的男人。原来这一切的背后,还有这样一只黑手。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疤痕脸带着十几个影卫冲了过来,手里的长刀闪着寒光:“沈将军,何必跟这逆子废话,蛇母令到手,咱们的大事就成了!”他显然是躲在暗处观察许久,此刻才跳出来坐收渔利。
沈毅猛地站起来,拔刀挡在沈惊寒身前,动作间竟有了几分当年的悍勇:“你休想伤害我儿子!”
混战瞬间爆发。沈毅的刀法依旧凌厉,却没了当年的狠劲,很快就被影卫缠住。疤痕脸狞笑着扑向沈惊寒,长刀直劈他怀里的阿辞——显然是认准了蛇母令在少年身上。
“小心!”沈惊寒侧身躲闪,怀里的阿辞突然抬手,撒出一把金色的粉末。疤痕脸被粉末撒中,顿时惨叫起来,捂住眼睛在地上打滚——那是苗疆的“蚀目粉”,能让人瞬间失明,比沈惊寒想象的更烈。
阿辞趁机从沈惊寒怀里滑下来,吹了声短促的哨音。墨影不知从哪窜出来,如一道黑影,一口咬住疤痕脸的手腕,蛇信子扫过伤口时,冒出阵阵黑烟。
“是你这小杂碎!”疤痕脸认出了阿辞,挣扎着想拔刀,却被墨影死死咬住,动弹不得。沈惊寒看准机会,捡起地上的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疤痕脸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滚圆,似乎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栽在两个半大的孩子手里。
影卫见首领已死,顿时溃散。沈毅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沈惊寒,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你们……走吧。沈家欠你们的,我会想办法偿还。”
沈惊寒没说话,扶着阿辞往石阶下走。少年的身体还很虚,几乎全靠他支撑,走了没几步,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沈惊寒连忙停下来,掏出手帕替他擦嘴角,却发现少年的眼眶红得厉害,有水汽在里面打转。
“你哭了?”他有些慌,这还是第一次见阿辞掉眼泪。
阿辞别过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嘴硬道:“是雾迷了眼。”
沈惊寒看着他泛红的眼角,看着他强装镇定的侧脸,忽然笑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熨帖了,暖暖的。他蹲下身,背对着阿辞:“上来,我背你。”
阿辞犹豫了一下,还是趴了上去。少年的体重很轻,呼吸温温地洒在他的颈窝,带着熟悉的草木香。沈惊寒走得很慢,石阶上的苔藓还很湿滑,却走得异常稳。他能感觉到阿辞的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像只温顺的小兽。
“沈惊寒,”阿辞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蛇母令的事,还没完。苗疆不会善罢甘休,中原也不会放过这个由头。”
“我知道。”沈惊寒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静,“但至少,我们弄清楚了一些事。”
比如,娘不是叛徒,她只是个为了爱人与孩子奔波的女人。比如,爹不是纯粹的恶人,只是被贪念与恐惧裹挟的可怜人。比如,身边有个人陪着,再难的路好像也能走下去。
他低头看了看缠在手腕上的墨影,蛇鳞冰凉,却让人莫名安心。又想起阿辞替他吸毒血时冰凉的唇,想起两人在黑雾中交握的手,想起少年说“雾迷了眼”时的倔强。这些碎片像串珠子,被无形的线串起来,成了他此刻最坚实的铠甲。
阳光穿过竹林,在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惊寒背着阿辞,一步步往下走,两个背影被拉得很长,紧紧依偎着,像早就该如此。
他知道前路还有很多麻烦,蛇母令的秘密、苗疆的追责、中原的风波……但他忽然不那么怕了。
因为有些羁绊,已经在崖顶的晨光里,悄悄结了果。而这份果,会陪着他们,走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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