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漫过脚踝时的凉意还没散尽，沈惊寒裹着阿辞那件靛蓝色短褂坐在篝火边，指尖仍泛着青白色。短褂上的草木香混着篝火的暖意，本该让人安心，可他盯着跳动的火苗，眼前却反复闪过疤痕脸捡起玉佩时的眼神——那眼神里的笃定，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发什么呆？”阿辞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火星子噼啪溅起来，落在他脚边的草叶上。他递过来一块烤得微焦带着香气的鱼，“再不吃就凉透了。”

沈惊寒接过，指尖触及到鱼的温热，却没什么胃口。鼻尖突然除了鱼的香味还钻进一缕极淡的香气。不是苗疆的草药味，也不是篝火的焦糊气，是种清冽的、带着草木甜意的香——像极了母亲梳妆台抽屉里那盒银箔包裹的香丸。

那是他十岁生辰时，母亲亲手调的。她说里面加了苗疆特有的艾草，能安神。后来母亲走了，那盒香丸被他藏在锦盒里，直到去年受潮发霉，才舍得扔掉。

“怎么了？”阿辞见他忽然抬头望向溪面，也跟着转过头。

月光淌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银。下游的水流里，不知何时漂来盏河灯，竹骨撑着半透明的油纸，烛火在里面明明灭灭，像只在黑暗里眨动的眼睛。灯身上似乎写着字，被水流浸得有些模糊，却随着水流一点点漂近。

沈惊寒的呼吸猛地顿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那盏灯越来越近，他看清了灯身上的字迹。是母亲的笔迹。他绝不会认错——那撇捺间藏着的温柔韧劲儿，和他贴身锦囊里那封绝笔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娘……”他喉咙发紧，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进溪水。冰冷的水流瞬间漫过腰腹，冻得他牙关打颤，可他像没知觉似的，疯了似的往前蹚。水花溅湿了他的衣襟，脚下的卵石滑得厉害，他几次踉跄，却死死盯着那盏在水里颠簸的河灯。

指尖终于触到湿漉漉的油纸时，他浑身都在抖。

“沈惊寒！”阿辞的惊呼声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沈惊寒只觉胳膊被猛地攥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拽得踉跄着后退，重重摔在岸边的草地上。他呛了好几口水，咳得肺腑生疼，手里却死死攥着那盏浸透了水的河灯，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阿辞蹲在他身边，眉头拧得紧紧的，伸手想抢河灯，见他攥得死紧，终究是叹了口气，从腰间摸出短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灯里的蜡封。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露了出来，被水浸得半透，却还能看清上面的字。

沈惊寒的视线死死粘在纸上。

“惊寒吾儿，娘困于望月崖下溶洞，持蛇母令可救。娘有苦衷，从未想过害任何人……”

字迹娟秀，语气恳切，连他小时候总缠着母亲问“苦衷是什么”时，母亲无奈的口吻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可沈惊寒的指尖却越来越凉。

是假的。

他比谁都清楚。母亲的绝笔信里写得明白：“娘此生罪孽深重，唯有一死谢罪。”她那样决绝的人，怎么会留下这样的求救信？更何况，母亲写“崖”字时，最后一笔收锋总带着个极轻的回锋，像片飘落的叶子，而这纸上的“崖”，收得太利，像把没磨好的刀。

可那字迹太像了，像到他几乎要相信，是母亲回来了。

“假的……”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风，“是假的……”

后背的牵机蛊似乎也感受到他翻涌的情绪，骤然发作起来。灼痛感顺着血脉蔓延，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他的骨头，烧得他眼前发黑。他猛地蜷缩起来，额头抵着潮湿的地面，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连带着阿辞披在他肩上的短褂都湿了一片。

“别动。”阿辞的声音突然凑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沈惊寒感觉自己被人半揽起来，后背忽然贴上一片温热——是阿辞的手。少年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渗进来，带着点急促的心跳，一下下撞在他的背上，竟奇异地压下了几分灼痛。

“他们故意的。”阿辞的呼吸扫过他的耳廓，带着点草木的清息，“算准了你会信。”

沈惊寒没说话，只是攥着信纸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篝火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茫然又无助。

阿辞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将篝火往他这边挪了挪。火焰离得更近了，暖意扑在脸上，带着草木燃烧的焦香。他伸出手，轻轻覆在沈惊寒攥着信纸的手上，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焐热他冰凉的指尖。少年的指腹带着常年练蛊、吹笛留下的薄茧，蹭过他的手背时，像有细碎的痒意顺着皮肤爬上来，一路钻进心里。

“信是假的，”阿辞的声音很稳，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轮廓上，“但线索是真的。他们想引你去望月崖。”

沈惊寒的肩膀微微一颤，侧头时，鼻尖差点撞上阿辞的额头。少年的睫毛很长，被火光映得像镀了层金，眼睛在火光里亮得惊人，像盛着星子，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狼狈的影子。

“去吗？”阿辞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沈惊寒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被火烤得微红的鼻尖，看着他眼底那份不加掩饰的担忧，忽然低声道：“去。”

哪怕是陷阱，他也要去。

阿辞没再劝，只是默默收回手，往火堆里添了根更粗的竹枝。火焰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潮湿的地面上。他低头时，发梢不经意扫过沈惊寒的颈侧，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搔过。

墨影从阿辞的肩头滑下来，慢悠悠地游到沈惊寒手边，用冰凉的蛇鳞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抚。沈惊寒望着跳动的火焰，感受着颈侧残留的微痒，忽然觉得，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至少，身边有个人。

有个会在他冲动时拽住他，会在他难受时用体温暖他，会在他决定赴险时，默默陪在他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