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未散尽，实验小学的铁艺大门前已经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学生。江亭站在梧桐树投下的阴影里，第三次整理书包肩带。这件深蓝色校服是母亲特意从英国订制的，袖口绣着她名字的暗纹，却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亭亭！"

熟悉的声音破开晨雾。徐星然骑着自行车一个急刹停在她面前，车轮卷起的风掀动江亭的裙摆。她的长发胡乱扎成马尾，发梢还沾着水珠，膝盖上贴着卡通创可贴——上周爬树摘桑葚时留下的勋章。

"给！"徐星然从车筐里掏出个保温杯，"我妈煮的姜糖水，说换季容易感冒。"

江亭小心地捧过杯子，热气氤氲中闻到辛辣的甜香。她想起今早厨房里那碗无人问津的燕窝，保姆张阿姨正往里面机械地撒着枸杞。

"昨天那道数学题..."徐星然突然凑近，带着薄荷牙膏的气息，"我还是没搞懂为什么要把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

江亭忍不住笑出声。这个笑容已经比三年前自然太多，虽然嘴角的弧度还是会被礼仪老师批评"不够优雅"。她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扉页上粘着颗褪色的玻璃珠——当年在幼儿园亭子里收到的"定金"。

"你看，我们可以设未知数..."江亭的铅笔在纸上画出整齐的线段。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她睫毛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徐星然突然伸手碰了碰她的睫毛，惊得她笔尖一顿。

"你睫毛上沾了柳絮。"徐星然摊开掌心，果然有一小团白色绒毛。她的指甲剪得短短的，边缘参差不齐，食指上还有钢笔漏墨留下的蓝痕。

江亭的耳尖悄悄红了。她急忙低头继续演算，却听见徐星然突然拍桌："我懂了！原来是把兔子的腿数当成变量！"她欢呼着搂住江亭的肩膀，运动服上带着洗衣粉的阳光味道。

上课铃骤然响起。徐星然抓起笔记本就跑，跑到半路又折返回来，往江亭手里塞了颗水果糖："下节课间教我背课文！"她的马尾辫在阳光下甩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像流星划过晨空。

午休时分，江亭独自坐在音乐教室的角落。黑白琴键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就像母亲要求她每天练习三小时的《车尔尼599》一样令人窒息。她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突然转向藏在琴凳下的编程书——那是用三个月零花钱偷偷买的，书页边缘已经卷起毛边。

"抓到你了！"

窗户突然被推开，徐星然像只灵活的猫似的翻进来。她的裙摆沾着草屑，手里攥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皮筋。"快帮我看看哪个颜色配新发卡！"她一股脑儿坐在江琴凳上，震得琴谱哗啦作响。

江亭慌忙把编程书塞回琴凳，却被徐星然眼尖地抽走："《Python入门》？"她瞪大眼睛，"这不是计算机课明年才学吗？"

"嘘——"江亭急得去捂她的嘴，掌心触到对方柔软的嘴唇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徐星然却已经兴奋地翻开书页："这个比鸡兔同笼有意思多了！教我好不好？"

阳光斜斜地照在书页上，代码行间的注释是江亭用工整的小楷写的。徐星然的手指跟着那些符号移动，突然停在某页折角处："这里画的小亭子真可爱。"

江亭的耳根烧了起来。那是她上周数学课走神时画的，亭子旁边还有个简笔画的马尾辫女孩。没等她解释，徐星然已经哼着歌翻到扉页，在上面画了个歪歪扭翘的星星，正好框住那颗褪色的玻璃珠图案。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的密码本！"徐星然郑重宣布，突然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秘密——我发现体育馆后面的围墙有个缺口！"

江亭倒吸一口冷气。那个方向通往老城区的电子市场，她曾在父亲没收的杂志上看到过那里有编程讲座的海报。

"明天下午音乐课，"徐星然冲她眨眨眼，"就说我们去练合唱。"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像振翅的蝶，扑闪着令人心痒的弧度。

钢琴上的节拍器突然倒下，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江亭看着徐星然翻窗离去的背影，裙摆最后一角消失在窗台时，她鬼使神差地按下一组和弦——不是练习曲，而是昨天广播里听到的流行歌。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放学铃响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在走廊窗玻璃上。江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今早李管家说今天不能来接她——父亲要接待重要客户。

"冲锋咯！"徐星然不知从哪变出把彩虹伞，拽着她就冲进雨幕。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像鼓点，她们踩着水洼奔跑，水花溅在校服裙摆上绽开深色的花。

"小心！"徐星然突然揽住她的腰往旁边一带。江亭踉跄着撞进她怀里，鼻尖蹭到对方湿漉漉的衣领，闻到混合着雨水和青草的气息。一辆轿车呼啸而过，碾过她们刚才站的位置，溅起半人高的水墙。

心跳快得不像话。江亭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徐星然的衣角，而对方的手还护在她腰间，温度透过湿透的布料灼烧她的皮肤。

"没事吧？"徐星然凑近检查她的状况，呼吸拂过她发烫的耳垂。雨珠从她的刘海滴落，滑过鼻梁上那几颗小雀斑。江亭突然想起编程里的无限循环代码——某个瞬间似乎被按下了重复键。

她们最终躲进了街角便利店。徐星然用最后几个硬币买了关东煮，纸杯里白雾袅袅上升。"你先挑。"她豪爽地挥手，发梢还在滴水。

江亭小心地戳起一块萝卜。母亲从不允许她吃便利店食物，说那是"庶民的东西"。但此刻热腾腾的汤汁在舌尖化开，竟比米其林餐厅的浓汤更让她眼眶发热。

"看！"徐星然突然指向窗外。雨幕中，便利店霓虹灯在水洼里投下摇曳的彩影，像一片碎落的彩虹。她掏出手机拍下这个画面，镜头一转却对准了江亭："笑一个！"

江亭下意识抬手遮挡，关东煮的热气却已经模糊了镜头。照片里的她只露出半张脸，嘴角还沾着一点汤渍，身后是流淌的彩色光斑。这是她人生第一张不完美的照片，却比相册里那些精心摆拍的肖像更鲜活。

雨势渐小，她们挤在屋檐下分食最后一块鱼豆腐。徐星然突然哼起歌来，是音乐课学的《友谊地久天长》。江亭轻声跟着和，两个人的声音在雨后的空气里轻轻碰撞，像两片新生的叶子在风中摩挲。

贝壳发卡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的光泽，江亭将它别在刘海旁时，窗外的梧桐树正落下今年第一片黄叶。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四年，就像徐星然总会在她家雕花铁门前用三长两短的节奏按铃一样，成了她们之间不言而喻的暗号。

"江小亭！"熟悉的声音穿透薄雾传来。徐星然单脚支着自行车，校服外套像旗帜般在风中鼓动，左手高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纸袋，"张记的豆沙包！我排了半小时队呢！"

江亭小跑着下楼，铁门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徐星然鼻尖上沾着面粉，不用问就知道她又溜进早餐店"帮忙"了。这个场景每周至少要上演三次，从幼儿园的小锦鲤到现在四年级的豆沙包，徐星然似乎永远能找到理由往她手里塞各种东西。

"今天英语听写。"江亭接过纸袋时故意板着脸，却在对方做出夸张的哭脸时破了功。徐星然的睫毛在晨光中像振翅的凤蝶，投下的阴影正好盖住她昨晚熬夜看漫画留下的淡青色。

自行车链条发出欢快的咔嗒声。江亭侧坐在后座，手指捏着徐星然校服下摆。这个习惯始于二年级，当时徐星然刚学会骑车就非要载她，结果两人连人带车栽进绿化带。如今徐星然的车技早已娴熟，但江亭依然保持着这个谨慎的动作——就像她始终记得四年前亭子里那个滴水的塑料袋，记得三条锦鲤中名叫"亭亭"的那条最后被他们放生在幼儿园的喷水池。

"抓紧啦！"徐星然突然加速，江亭下意识环住她的腰。梧桐树影斑驳地掠过她们肩头，风中传来徐星然哼唱的跑调儿歌。江亭把脸贴在她被阳光晒暖的背上，闻到熟悉的洗衣粉香气混着豆沙包的甜味。这个瞬间她希望时间能够凝固，就像自然课上被树脂包裹的昆虫标本，永远保持最鲜活的姿态。

初冬的第一场雪降临那天，徐星然剪短了头发。

江亭在校门口愣了三秒才认出那个靠在自行车旁的身影。徐星然的短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像只骄傲的小刺猬，耳垂上还戴着枚闪亮的银色耳钉。

"怎么样？"她转了个圈，运动鞋在积雪上碾出黑色的痕迹，"我爸说像个小混混。"

江亭的指尖动了动，强忍住去触碰那些飞扬发丝的冲动。阳光在徐星然的发梢跳跃，每一根都镀着金边，让她想起编程书上提到的"光晕效应"——某种令人眩晕的美好。

"很适合你。"她轻声说，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短暂停留。这句话像打开某个开关，徐星然突然从书包里掏出条红围巾，不由分说地绕在江亭脖子上。

"我妈织的！"她的手指灵活地打了个结，指节蹭到江亭的下巴，带着冬日特有的干燥温暖，"你总是忘记戴围巾。"

羊绒围巾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针脚并不完美，有几处明显的漏针。江亭把半张脸埋进柔软的织物里，突然想起今早梳妆台上那条价格标签还没拆的爱马仕丝巾。

放学路上，她们特意绕道去了公园。积雪覆盖的草坪像巨大的画布，徐星然率先跑出去，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江亭小心地跟着踩上去，两人的脚印在雪地上连成蜿蜒的线。

"看招！"徐星然突然团了个雪球砸过来。雪粒钻进江亭的衣领，冰得她惊叫出声。她下意识蹲下抓雪反击，却因为动作太急失去平衡，整个人栽进雪堆里。

预想中的冰冷没有降临。徐星然及时拽住了她的手，两人一起跌坐在松软的雪地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江亭的刘海沾满雪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戴了顶钻石王冠。

"亭亭公主。"徐星然突然正经起来，做了个夸张的鞠躬动作，"要小的背您回宫吗？"

江亭笑着抓起一把雪抹在她脸上。她们在雪地里打滚，红围巾不知何时散开了，像道鲜红的轨迹记录着这场嬉闹。最后两人精疲力尽地躺在雪地上，望着冬日苍白的天空。

回家的路上，徐星然执意要骑车送她。江亭侧坐在后座，双手小心地扶着对方的腰。夜风很冷，但徐星然的后背像堵挡风的墙，短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发梢扫过江亭的脸颊，带着柠檬洗发水的清香。

"江小亭。"徐星然转过头，眼睛里盛着碎月光，"我们会一直这样吧？就算以后长大了？"

风突然变得很轻。江亭看着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长发的那道正微微颤抖。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月光冻住了。最后她只是伸出手，像四年前在亭子里那样，轻轻勾住徐星然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徐星然温暖的手指紧紧缠上来，童年咒语般的歌谣在夜色中回荡。江亭突然希望时间能走慢些，让这个夏天再长一点，让梧桐叶晚些飘落，让她能多珍藏一些徐星然笑容的温度。

江亭在纪念册最后一页轻轻贴上一片紫藤花瓣。钢笔悬在纸面上方良久，最终落下的却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小小的画：两个女孩并肩坐在亭子里，长发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远处有三条锦鲤跃出水面的剪影。

她合上本子时，一片梧桐叶正好飘进窗台，叶脉在台灯下像极了徐星然掌心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