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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刚开学,九月的阳光还带着盛夏的余威,烫得人皮肤发紧。我抱着新领的一摞教材,沉甸甸的,视线被书堆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盯着脚下被踩得发亮的柏油路缝,像个笨拙的蜗牛,一点一点往新教室挪。
“嘿,看路啊,书呆子!”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欠揍意味的男声毫无预兆地撞进耳朵,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我臂弯里一抽——最上面那本崭新的物理课本瞬间离我而去,像只笨拙的白鸟,直直飞向了旁边那棵高大的香樟树。
我惊呼一声,怀里剩下的书哗啦啦散了一地。
抬头。
阳光刺眼,透过层层叠叠的浓绿树叶,碎金般洒下来。一个穿着白色校服T恤的男生正单脚踩在低矮的树杈上,另一条长腿随意地垂着晃荡。他手里像转篮球似的转着我的物理书,嘴角咧开一个绝对称不上“友好”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得过分的白牙。整个人像棵刚刚抽条、带着锐利青涩劲儿的白杨树,挺拔又……非常欠揍。
“喂,”他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清朗,扬了扬下巴,指向我脚边那堆散落的“残骸”,“接得住,就还你咯?”
书页被他转得哗哗响,那声音混合着周围瞬间响起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像无数根细针扎在我耳朵里。脸颊腾地一下烧起来,血液直往头顶冲。我死死盯着他脚上那双刷得雪白的球鞋,指甲用力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股想骂人的冲动。
我讨厌开学,尤其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把无聊当有趣的家伙。
他的名字,谢槐。像根带着倒刺的小木棍,在那天之后,猝不及防地杵进了我原本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的高二生活里,搅起一圈圈躲都躲不开的涟漪。
***
开学分座位,仿佛老天爷也听到了我无声的诅咒。当我抱着重新整理好的书本,艰难地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簪萱”的位置时,抬头就看见旁边那张课桌上,同样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谢槐。
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几乎伸到了过道中间,手里转着一支笔,看到我时,嘴角又习惯性地向上弯起那个弧度,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哟,缘分啊,书呆子。
我绷着脸,目不斜视地坐下,把书本在桌子上磕得砰砰响,以此宣示地盘主权。他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反倒把椅子又往后靠了靠,椅背几乎贴上了我的桌子边缘。
这梁子,算是结结实实地架上了。
他是理科实验班公认的物理狂人,思维快得像闪电,解题角度刁钻得让老师都啧啧称奇。我是文科重点班的“活字典”,作文永远被当范文印发,古诗文默写能精确到标点符号。
本来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偏偏物理老师突发奇想,搞了个“文理互助小组”,美其名曰“促进学科交融,提升综合素养”。于是,我和谢槐的名字,被硬生生地塞进了同一个小组名单里。
第一次小组讨论是在图书馆安静的角落。空气里漂浮着旧书特有的尘埃气息。
谢槐把他那份写得满满当当、步骤跳跃得宛如天书的物理题推到桌子中间,指尖点了点最后一道电磁场综合题,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挑衅:“喏,‘活字典’,帮忙看看这题题干描述有没有歧义?读了好几遍,总觉得你们文科生写的题目都拐弯抹角的。”
我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没接他那份卷子,反而把自己带来的、一张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文言文翻译练习推了过去,上面红笔圈出的几个冷僻虚词解释清晰无比。“巧了,‘物理狂人’,”我学着他的腔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几个词的用法,麻烦你从物理受力分析的角度给我解释解释?”
旁边同组的另外两个同学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谢槐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会被这么干脆地顶回来,随即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反而亮起一点棋逢对手般的兴味光芒。他一把抓过我的文言文,当真煞有介事地研究起来,眉头拧着,嘴里念念有词:“‘之’……啧,这玩意儿受力方向怎么分析?‘乎’……难道是表达疑问状态的粒子?”
我看着他抓耳挠腮、试图用牛顿定律解构古文语法的滑稽样子,第一次觉得,这家伙,好像也没开学那天那么面目可憎了。
僵局被打破,源于一本诗集。
那天下午自习课,我去图书馆还书。指尖在书架上熟悉的区域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淡绿色封皮、边角已被我翻得微卷的《飞鸟集》。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上面有我密密麻麻的批注和随感,像是我藏匿心事的秘密花园。
正焦急地四处张望,一个颀长的身影斜倚在不远处靠窗的书架旁。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给他利落的短发和干净的校服轮廓镀上了一层浅金。是谢槐。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我那本失踪的《飞鸟集》。他低着头,看得专注,修长的手指正停留在我昨天刚写下批注的那一页——“‘飞鸟’与‘鱼’的距离,是天空与深海永恒的叹息。”
我屏住呼吸,悄悄走近几步。他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头,视线和我撞个正着。他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被抓包的不自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扬了扬手里的书:“你的?掉在物理实验室窗台上了。”
“谢谢。”我伸手去拿。
他却没立刻松手,指尖不经意般划过我留在那句叹息旁的批注,目光带着点探究:“‘永恒的叹息’?……挺悲观啊,书呆子。”
我抿了抿唇,没接话,只是固执地看着他手里的书。
他顿了一下,终于松手,书落回我掌心。那熟悉的重量和触感让我心头一松。他看着我小心翼翼把书抱在胸前的样子,眼神闪了闪,忽然低声说:“喂,我觉得泰戈尔写飞鸟,可能不是想说距离有多远。”
我抬眼看他。
他抓了抓后脑勺,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语气很认真:“飞鸟划过天空,留下的是自由的轨迹。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拴不住。这才酷,对吧?”
我愣住了。那个瞬间,图书馆里翻书的沙沙声、窗外遥远的蝉鸣,都模糊成了背景。只有他眼睛里跳动的光点,和他那句“自由的轨迹”,清晰地烙在了心上。像一粒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了我从未预料到的涟漪。
***
那之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图书馆那个洒满阳光的角落,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谢槐不再叫我“书呆子”,取而代之的是连名带姓、咬字清晰的“簪萱”。他依旧会把他那些“非人类”思路的物理难题甩给我,美其名曰“锻炼文科生的逻辑思维”,但语气里没了最初的挑衅,反而多了点……期待?期待我皱着眉、咬着笔杆、绞尽脑汁试图跟上他那跳跃思维的样子。
我也会在整理完复杂的古文语法笔记后,“顺手”把重点难点清晰标注的那几页拍给他。他每次都会回一个极其简短的“收到”,或者一个意义不明的句号,但下次小组讨论时,他总能准确无误地指出我圈出的那些虚词在句子里的作用,偶尔还能瞎掰出点让人啼笑皆非的“物理原理”。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某个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里悄然而至。
我站在教学楼下,望着外面被路灯染成昏黄的、簌簌飘落的雪片,裹紧了围巾。回家路上有一段小巷,路灯年久失修,光线昏暗得如同鬼片现场。平时走就有点发怵,何况是这样的雪夜。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正准备硬着头皮冲进那片黑暗。
“喂,簪萱!”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谢槐正大步从教学楼明亮的门厅里跑出来,校服外套敞着,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氤氲。他没打伞,细碎的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顶和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一起走一段?”他跑到我面前,气息微喘,语气却尽量显得随意。
我点点头,心里那点对黑暗的恐惧莫名消散了大半。
雪越下越大,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碎的声响。我们并肩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谁也没说话,只有围巾偶尔蹭过衣领的摩擦声。空气里弥漫着雪夜的清冽和一种微妙的、让人心跳加速的安静。我的指尖在手套里悄悄蜷缩起来。
拐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口,意料之中的昏暗却没有降临。
我惊讶地停住脚步。
巷子里那盏罢工了快一个月的老路灯,此刻竟然亮着!昏黄却温暖的光晕,像一小块被小心翼翼捧出来的暖玉,温柔地铺洒在湿漉漉的、映着雪光的石板路上。光晕的中心,站着谢槐。他不知何时跑到了前面,正微微仰头看着那盏重新焕发生机的路灯,侧脸在暖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我走近,才发现他脚边放着一个敞开的、看起来有点旧了的工具箱。
他闻声转过头,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雪花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看着我,眼神亮得惊人,带着点少年人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后的得意和紧张。
“物理课代表嘛,”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总得学以致用。检查了下,就……接触不良,外加电容老化。”
他朝我走近一步。我们之间隔着飘落的雪花,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尖。
他低头看着我,那双总是带着点戏谑或锐利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路灯暖黄的光晕,还有我清晰的倒影。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肩头,落在我和他之间的空气里。
“簪萱,”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巨大的回响,“这道物理题,我解了快两年。”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
“答案是……”他顿住,目光紧紧锁住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喜欢你。”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雪花落在我微张的唇上,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随即融化。巷子里只有路灯发出的细微电流声,和我们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世界缩得很小很小,小到只剩下这一盏灯的光晕,和他眼睛里那个小小的、呆住的我。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山盟海誓。只有一句“这道物理题,我解了两年”,一句“我喜欢你”,在初雪的寒夜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滚烫,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我的世界。
***
路灯的光晕温柔地包裹着我们,雪花在光柱里无声地旋转、飘落。
我看着谢槐,他也在看我,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孤注一掷的紧张,还有一丝等待宣判的忐忑。他睫毛上细小的水珠,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别的什么。
心口像是被那盏暖黄的灯光填满了,又烫又涨,有什么东西在鼓噪着要冲出来。脸颊的温度迅速攀升,连冰冷的雪花落在上面都感觉不到凉意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狠狠地点了下头。
几乎是同时,我清楚地看到谢槐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随即,一个巨大的、毫不掩饰的、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像阳光骤然冲破云层。他猛地向前一步,手臂抬了抬,似乎想拥抱我,又在半空生生顿住,最后只是飞快地、轻轻地握了一下我垂在身侧、攥着书包带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点汗湿,一触即分。
“走…走吧,”他声音有点哑,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别开脸,弯腰去拎地上的工具箱,耳廓红得滴血,“雪更大了,路…路滑。”
那晚剩下的路,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雪夜寂静,只有脚下踩雪的咯吱声,和彼此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带着青涩甜蜜的沉默。他走在我外侧,高大的身影替我挡去了不少风雪。空气里仿佛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糖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醺的甜意。
从那天起,“早恋”这个词,像一颗隐秘的种子,在高三高压的土壤里,悄悄地、顽强地生了根。
我们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战友”和“秘密”。
学校小卖部货架最里面的角落,成了交换“物资”的据点。他会在我常买的草莓牛奶下面,压一张写满物理精妙巧解的小纸条;我会在给他带的原味面包里,夹一张摘抄着励志诗句或英文金句的便利贴。每一次眼神的交汇,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在拥挤的楼道里擦肩而过时他压低声音的一句“笔记放你抽屉了”,都成了枯燥题海里最鲜活的慰藉。
周末的图书馆,我们各自占据长桌的一端,像两个最用功的学生。他面前堆着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物理版)》,草稿纸上画满复杂的电路和公式;我则埋头于《古文观止》和英语阅读,偶尔抬头,目光穿过堆叠如山的书本,总能撞上他同样抬起的视线。相视一笑,无需言语,又各自低下头去,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仿佛连空气都充满了共同奋进的力量。
放学后的教室,当值日生都已离开,夕阳的金辉斜斜地铺满空荡的桌椅。我们有时会留下多待一会儿。他坐在我前排的椅子上,转过身,胳膊搭在我的课桌边缘,耐心地给我讲解白天没完全弄懂的电磁感应大题。我皱着眉头,努力跟上他清晰的思路,偶尔灵光一闪,提出一个不同的解法,他眼睛会立刻亮起来,毫不吝啬地夸一句:“聪明啊,簪萱!” 我也会在他被一道刁钻的语文阅读理解卡住时,用红笔在他卷子上画出关键词,分析作者可能的潜台词,他总是恍然大悟地一拍额头:“啧,你们文科生的心思,真比粒子轨迹还难测!”
日子在试卷的翻飞和倒计时牌的撕页中悄然滑过。每一次月考放榜,我们都会在拥挤的人群里,第一时间搜寻对方的名字。看到他的名字稳稳排在理科光荣榜前列,看到我的作文分数再次成为范文被印出来,那种无需言说的骄傲和默契,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人踏实。
我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像守护着寒夜里唯一的一簇火苗。在老师眼皮底下传纸条时心脏狂跳的刺激,在走廊拐角处飞快交换一个鼓励眼神的甜蜜,在晚自习结束后、教学楼灯光渐次熄灭时,并肩走在寂静的校园小路上,听着彼此对未来模糊又充满希望的絮语……这些琐碎的、隐秘的瞬间,构成了我们兵荒马乱的高三里,最温柔坚韧的底色。
直到那场声势浩大的高三誓师大会。
大会结束,人群像退潮的海水涌向四面八方。我和谢槐被人流推搡着,落在最后。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窗外残留的喧闹余音。
“给,”谢槐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喘,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个还带着温热的小纸包,飞快地塞进我手里,“我妈烤的,说你上次给整理的英语词组特有用。” 指尖相触的瞬间,带着点汗湿的温热,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那个散发着黄油甜香的纸包,抬起头,刚想说什么——
“你们俩!干什么呢?!”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在我们身后炸响!
我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猛地回头。
教室后门,教导主任那张铁青的脸赫然出现在门框里!他鹰隼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钉在我还握着那个小纸包的手上,还有谢槐那只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
空气凝固了。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手心里的纸包瞬间变得滚烫又沉重,仿佛握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谢槐的反应比我快了半拍。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不着痕迹地把我往他身后挡了挡。我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
“主任……”谢槐开口,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闭嘴!”教导主任大步流星地跨进教室,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刺耳,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绷紧的神经上。他径直走到我们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目光锐利如刀,在我们之间来回扫射,最后定格在我低垂的脸上。
“好啊!真是好啊!”他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手指几乎戳到我们鼻尖,“高三!最关键的冲刺阶段!全校师生都在前面为高考誓师,你们俩倒好!躲在这里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啊?!”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早恋?你们这是自毁前程!是对不起父母老师,对不起你们自己!马上,立刻,给我去办公室!打电话!叫家长!一个都别想跑!”
“叫家长”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眼前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完了……妈妈失望的眼神,爸爸沉重的叹息……他们一直以我为傲……还有谢槐……他爸爸心脏不好……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能勉强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视野一片模糊。我下意识地往谢槐身后缩了缩,仿佛那里是唯一的庇护所。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谢槐的身体动了一下。
他没有再试图辩解什么,也没有看我。就在教导主任怒不可遏地指着我们,唾沫横飞地吼出“看看你们现在像什么样子!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的时候,谢槐猛地抬起了手。
不是指向主任,也不是指向我。
他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带着温热的手,此刻毫不犹豫地、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气势,直直地指向了我课桌上摊开的、刚刚发下来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高三第一次模拟考的物理试卷。
鲜红的分数,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在满卷的黑色字迹中,骄傲地矗立着:149分。
“老师!”谢槐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有力,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斩钉截铁,瞬间盖过了教导主任的咆哮,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教室里——
“她这次理综,年级第一!”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教导主任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他那根愤怒的手指还悬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从暴怒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视线像是被强力胶粘住了一般,死死地钉在谢槐手指的方向——那张物理试卷顶端,那个鲜红得刺眼、又无比醒目的“149”上。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声,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打球声,都消失了。只有墙上的挂钟,秒针在尽职尽责地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谢槐的手还稳稳地指着那个分数。他侧对着我,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和那只手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教导主任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审视的、复杂的凝重。他终于把视线从试卷上移开,缓缓地、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重新投向我们两个。目光在我惨白惊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谢槐挺得笔直的背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时,谢槐那只指着试卷的手,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垂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看我。
他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依然直视着前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然而,那清朗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办公室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近乎执拗的坦荡,补上了最后一句:
“我教的。”
空气再次凝固了半秒。
然后,我看见教导主任那张向来威严刻板的脸上,嘴角极其罕见地、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那表情混杂着震惊、荒谬、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的目光像探照灯,再次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脸颊烫得吓人,不用看也知道红成了什么样子。谢槐那句“我教的”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混杂着羞窘、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隐秘的甜。这个笨蛋!他在说什么啊!
教导主任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沉重。他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仿佛要揉碎什么难以消化的东西。半晌,他才放下手,目光锐利依旧,但之前那股雷霆震怒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了。
“年级第一……”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分量,目光再次落回我那张物理试卷上,“149分……”他顿了顿,视线转向谢槐,“你教的?”
谢槐的背脊挺得更直了,像一棵迎风的小白杨。他没有回避教导主任审视的目光,只是清晰地、肯定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
教导主任的视线在我们身上来回逡巡,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无奈?失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都高三了……”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疲惫和语重心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耽误不起。你们……”他的目光在我和谢槐之间扫过,“心里要有杆秤!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掂量清楚!成绩好,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挡箭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语气严厉依旧,却不再提“叫家长”三个字:“簪萱,你跟我过来一下。”他又看向谢槐,眼神复杂,“谢槐,你在这里等着!”
我猛地抬头,心再次悬到嗓子眼。谢槐飞快地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安抚,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教导主任走到办公室靠窗的位置,留下谢槐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办公室中央。他背对着我,身影在巨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的天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挺拔。
教导主任背着手,看着窗外操场上零星的学生,沉默了片刻。夕阳的余晖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暗金。
“簪萱,”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你是年级里文科的尖子,作文竞赛拿过奖,老师们都看好你。谢槐,理科的苗子,脑子是活……但你们现在……”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带着沉重的压力,“高考,是一锤子买卖,没有重来的机会!你们这样……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校服衣角,喉咙发紧:“老师,我……我们……” 我想说我们真的没有耽误学习,想说我们一直都在互相督促,可这些话在教导主任沉甸甸的目光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不管你们私下里怎么样,”教导主任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在学校里,给我收起来!把你们所有的心思,都给我钉死在书本上!试卷上!下一次模拟考,”他盯着我,一字一顿,“你,必须稳住!他,必须给我进前三!否则……”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警告意味,比说出口更让人心惊胆战。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冷的湖底。稳住?进前三?在高三这种强手如林、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谁又能百分百保证?
“听见没有?!”教导主任提高了音量。
“……听见了。”我的声音细若蚊蝇。
他挥了挥手,像是耗尽了力气:“行了,回去上晚自习吧。好好想想我的话!”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槐还站在那里,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教导主任正走到他面前,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内容,只看到谢槐微微低着头,下颌线绷得很紧,偶尔点一下头。
我的心揪成一团。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才发觉后背的校服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腿有些发软,刚才强撑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巨大的后怕和委屈汹涌而至,视线再次模糊。
“簪萱?”
熟悉的声音带着急切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谢槐不知何时已经快步走了出来,就站在我面前。他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担忧,还有一丝未褪尽的凝重。
“他……他没为难你吧?”他压低声音,急切地问。
我摇摇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点深色。刚才在办公室里强装的坚强彻底崩塌,只剩下满心的惶然和压力:“他说……下次模考,我必须稳住……你……你必须进前三……不然……”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谢槐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被激怒的小兽,但更多的是心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肩膀,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校服布料时猛地顿住,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了回去。他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寂静的走廊两头。
“别怕。”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异常坚定的力量,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说给自己,“他说他的。我们……我们考给他看!”
他的眼神灼灼,里面跳动着不服输的火焰:“不就是前三吗?不就是稳住吗?我们一起,没问题的!”
他的语气那么笃定,仿佛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不过是需要翻越的一道习题。看着他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光,我心底那片冰冷的湖,似乎也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勇气。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廊尽头的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黑色幕布上的星子。晚自习的预备铃尖锐地划破校园的寂静。
“走,回去做题。”谢槐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率先转身,朝着亮着灯光的教室方向走去,步伐沉稳。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挺直脊背,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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