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告别》

傅仄的保研通知下来那天，江请正在社团办公室贴招新海报。浆糊蹭在指尖，黏糊糊的，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腾出手划开屏幕，傅仄的消息很简单：“晚上七点，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学校后街的馄饨摊。老板认识他们，见两人坐下，熟练地喊：“两碗鲜肉馄饨，加蛋加醋，对吧？”

江请嗯了一声，没看傅仄。桌底下的手攥得发紧，指甲掐进掌心——他早上在系办公室门口，听见老师跟傅仄说：“直博名额确定给你了，下周去北京参加夏令营，后续手续尽快办。”

馄饨端上来时，热气模糊了傅仄的脸。他把加了蛋的那碗推过来，自己拿起勺子，却没动筷子。“保研的事，”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我接受了。”

江请低头喝了口汤，烫得舌尖发麻：“挺好的，北京那边资源好。”

“不是本校。”傅仄的声音顿了顿，“是清华的直博项目，本硕博连读，至少要七年。”

勺子“当”地撞在碗沿。江请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藏不住：“七年？去北京？”

傅仄点头，指尖在碗沿划着圈：“是跨专业的项目，跟我现在研究的方向高度契合，机会很难得。”

江请张了张嘴，想问“那我呢”，想问“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可话到嘴边，全堵成了酸涩的硬块。他知道傅仄有多看重这个研究方向，高三那年，这人抱着厚厚的专业书啃到凌晨，说“以后想做能真正解决问题的研究”。

“什么时候走？”他低头搅着碗里的馄饨，混沌的热气熏得眼睛发疼。

“下个月。夏令营结束后直接办理入学手续。”傅仄的声音很轻，“江请，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江请打断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是好事啊，多少人求之不得。”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馄饨往嘴里塞，却没尝出任何味道。桌对面的傅仄始终看着他，目光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湖。江请不敢对视，怕自己绷不住，怕那些压在喉咙里的话会冲出来——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那天晚上回宿舍，两人一路没说话。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了又灭，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开门时，傅仄的手搭在门把上，顿了两秒：“我没跟你商量，是怕……”

“怕我拦你？”江请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傅仄，我不是那种人。”

宿舍里的空气像凝固了。傅仄的书桌收拾得差不多了，专业书摞得整整齐齐，旁边放着那个刻着“7”和“11”的项链——上周吵架时，江请摘下来扔在他桌上，说“戴着碍事”，其实是看到他对着北京地图发呆时，心里发慌。

深夜里，江请被冻醒。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傅仄站在阳台，背对着他。月光落在他肩上，把影子投在地板上，孤零零的。江请悄悄爬起来，走到他身后，听见他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直博是五年，加上硕博连读，至少七年……嗯，我知道……他那边，我会跟他说清楚。”

江请的脚步顿住，像被钉在原地。原来他连年限都算好了，原来“商量”从来不在他的计划里。

傅仄挂了电话，转身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伸手想拉他，却被江请躲开。“不用解释了，”江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冷，“你做你的选择，我走我的路，挺好。”

他没回床上，裹着毯子蜷在沙发上。身后传来傅仄的叹息，然后是窸窸窣窣的收拾声。天亮时，江请睁开眼，傅仄的床铺空了，书桌上的项链不见了，只有一张纸条压在他的水杯下：“钥匙放你抽屉里了。照顾好自己。”

江请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纸很薄，却像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傅仄走的那天，江请在考试。监考老师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他盯着试卷上的数学公式，眼前却全是傅仄的脸——高中时在球场边递水的他，大学宿舍里替他掖被角的他，馄饨摊前把蛋推给他的他。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了又划，最后只写了两个字：傅仄。

考完试冲出考场，手机里有林柯的消息：“傅仄刚上火车，让我跟你说……算了，他没说啥。”

江请站在教学楼下，看着远处驶离的校车，突然蹲下身，捂住了脸。风里有桂花的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时闻到的味道，可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傅仄到北京的第三周，给江请发了张照片。是清华园的荷塘，荷叶田田，像他们去过的海边。江请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又悬，最后只回了个“嗯”。

那天之后，他们的聊天框渐渐沉寂。江请忙着毕业答辩，傅仄忙着夏令营考核，偶尔在朋友圈看到对方的动态，也只是默默划过，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毕业典礼那天，江请穿着学士服，在图书馆前拍照。林柯举着相机喊：“笑一个啊，怎么苦大仇深的？”

他扯了扯嘴角，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校门口的方向。他知道傅仄不会来——前一天晚上，他刷到傅仄的朋友圈，定位在北京，配文是“新起点，加油”。

抛学士帽的瞬间，江请仰头看天。蓝得刺眼的天空里，帽子飞得很高，像要钻进云里。他突然想起傅仄说过的话：“等我们毕业，就租个带阳台的房子，养只猫，周末去打球。”

可现在，猫还没养，球友走了，连那个约定好的阳台，也成了泡影。

晚上聚餐，有人问起傅仄，江请端起酒杯，笑着说：“他去北京深造了，学霸的世界，咱们不懂。”酒液滑过喉咙，辣得眼眶发烫，他却逼着自己咽下，连带着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一起吞进肚子里。

散场时，林柯拍着他的背说：“放不下就去看看他，或者……打个电话？”

江请摇摇头，望着远处的路灯：“不了。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

其实他没说出口的是，那天在馄饨摊，傅仄看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都懂。不是不爱，是不能。傅仄的直博名额带着定向培养协议，毕业后要去研究所工作五年，而他签了家乡的国企，下个月就要入职。

两条直线，曾经有过最亲密的交点，却终究要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再也不会重逢。

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江请打开傅仄的抽屉。里面有个没带走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画着两个小人，手牵着手，旁边写着：“江请，等我回来。”

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笔画。江请捂住嘴，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像他们一起听过的无数个夏天，可身边的位置，空了。

他知道，这不是谁的错。只是命运的齿轮转了个弯，把他们推向了不同的路口。往后的日子，他会在南方的小城朝九晚五，傅仄会在北京的实验室熬夜攻坚，偶尔在某个深夜想起对方，心里会像被针扎似的疼，却只能翻个身，把思念压进枕头里。

就像此刻，手机屏幕亮起，是傅仄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江请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按灭屏幕，闭上了眼。黑暗里，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空荡荡的抽屉里，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无声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