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这几天，马路上到处都是施工队围起来疏通管道的路障，夏季接连不断的暴雨，令整座城市的交通系统几乎陷入瘫痪。

姜淮按照导航找到目的地时，裤腿早就淌湿透了，皱巴巴地贴着皮肤。

出现在眼前的不再是暑假自己多次往返的郊区别墅，而是一大片全然陌生的灰黑色独栋建筑，门口斜坡设置着专门站岗的哨台。

临近深夜，探照灯沿四面环射，光源的穿透力甚至能直达远处松树林。

姜淮望着岗亭前目不斜视的守卫，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询问，过分森严萧杀的气息，令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退却心理，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下公路，大门竟自动敞开了，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看样子是专门出来接她的。

随后对方领着姜淮一路穿过曲折幽深的庭院、长廊，最终顺草坪向下，兜兜转转地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平原地带。

这里是宋家临湖而建的驯马场，附近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噼里啪啦敲打马厩顶棚的动静。

对方将她带到指定的地点后，什么都没说，打开马场暗室的地下入口就走了。

姜淮不禁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没想到就在同一时间，那人也跟着扭头越过肩膀牢牢盯向她，用一种堪称刑讯的毒辣目光，阴狠锐利地上下扫视了一圈，随即若有所思地回过头，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幕中。

雷声从头顶“隆隆”滚过，马匹静默地站立着。

姜淮弯下腰，刚想看清阶梯的位置在哪，手中的雨伞忽然被一阵狂风迎面掀翻在地上，随即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溜烟消失在黑夜深处，身上瞬间被淋湿个透彻，恶寒的感觉沿着每一寸皮肤粘黏进骨头缝隙，就在此时，手机更是“雪上加霜”般在口袋内侧疯狂震动起来。

又是宋凝洲。

短短三四天不到，她已经给自己打了将近几百通电话，不分昼夜。

然而最着急用钱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危机解除后，姜淮对于两人之间这段畸形的肉体关系只剩下无尽的厌倦，或者说，她第一次来得及厌倦。

淌着水走到阶梯最底层，才总算看到点光亮。

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那个人正坐在壁炉前，静静地烤火。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颜料的气息，带着点木质品陈旧、腐烂的味道。

因为害怕，姜淮刻意站的很远，见对方一直不开口，只能率先打破沉默，拿出仔细包好的手表放在旁边桌子上，轻声道“这个，还给你”

长久以来她拿了宋凝洲那么多东西，偏偏这块表没有卖，哪怕是在最缺钱的时候，姜淮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只记得那天死死握着这块东西被反复进入的时候，是长久以来被侵犯、被虐待的回忆里，最感官清晰的一次。

“我要离开B市一段时间”因为知道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喉管率先感受到一阵紧张失控的情绪，收缩到几乎无法正常喘息，“以后…都不会再过来了”

送走小孩的后果已经令她严重失眠，甚至大白天的站在客厅中央，大脑都会短暂地失去所有反应，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忘记要把煮熟的鸡蛋捞出来平铺在面条上，就像小孩每天会做的那样。

至亲血缘根本不是说斩断就能轻易斩断的，思虑许久，姜淮还是想去S城最后看一眼，哪怕只是看看小孩住的地方。

宋凝洲闻言似乎笑了，半张脸沐浴在火光中，盯着壁炉，眼中满是淡漠的讥讽，半天才“关怀备至”道，“去哪，需要我找人送你吗”

“不用”

姜淮还完东西，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何况对方的状态明显很不对劲。

“姜淮”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当口，宋凝洲还是开口叫住了她，用一种意味不明的态度感慨道“我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你”

姜淮忍不住为她的语气皱了皱眉。

“一个能把网球坚持打十几年的孩子，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走向领奖台，换做是我，失去这么多东西，这辈子都不会再爬起来了”

这么说着，表情却没有一点尊重的意思。

姜淮回过身，头顶的光源幽幽地晃动着，因为雨天接触不良，而不停闪烁。

“但你知道，你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是什么吗？”她说着转过头，面无表情道“就是你宁愿牺牲掉自己得之不易的前途，也要去救一个根本不值得你救的人”

“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到底知不知道乔慕沉私底下是怎么想你的”

“如果知道，一定会后悔”宋凝洲冷漠地扯起嘴角，一字一句想让对方听清楚“后悔你救的女生，到头来还是得像条狗一样地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她”

“说够了没有”姜淮握紧拳头，爆发道。

“你以为乔慕沉真能带你走吗？”宋凝洲忽然露出同情可怜的目光，就像盯着一条湿淋淋没人要的落水狗。

“少天真了”

＊＊＊

深夜，寂静无人的客厅突然传来“咔哒”一声异响，伴随着密码锁被破解后的滴滴声。

乔慕沉预感到什么似的，缓缓放下收拾好的行李，顺着卧室的光源直起腰看过去，结果视线却撞上一张极具冲击性的笑脸，“嗨！”

对方扒着门框探出半边身子，挥手冲她笑了笑。

那笑容夹杂着初次见面不可避免的拘谨和羞怯，然而两颗瞳仁却黑洞洞的，一股兴奋劲鬼气森森地燃烧在眼底深处。

仿佛某种性格顽劣的恶童，终于找到了她真正心仪的猎物。

“过来”

地窖里，宋凝洲又用这种强硬的语气冲姜淮发号施令。

换做以前，双方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可能。

但那仅限有求于人的时候，现在姜淮忍到了头，根本不想再买对方的账。

长期积压在内心的不满和压力几乎可以扭曲掉一个正常人的神智，宋凝洲踩在她的尊严之上，实在太久太久了。

一个人表面装的再好，眼睛里的东西却骗不了人，姜淮尽力用最平静的语气商量，嘴角却不耐烦又恐惧地紧绷着“我想，我刚才已经说的够清楚了，你不可能让我一辈子…”

“为什么不可以？”宋凝洲听都不听突然打断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反问“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

见对方态度这样偏执蛮横，姜淮也不想再解释，反正果果已经被送走，留下自己烂命一条，拖着个瘫痪在床的张慧兰，日子早没了奔头。

她怕什么。

走到阶梯顶层，想将入口的门推到旁边，指尖到处摸索着，却怎么都没摸到开关。

最后尝试尽各种方法，直到抬高的两条手臂都举酸了也没能有所撼动，姜淮甚至怀疑这间暗室是不是只能从外面打开，情绪越急迫动作就越慌乱，外面的暴雨将氧分彻底抽离了一样，胸口根本上不来气。

危险则从背后逐步逼近。

终于，头顶的灯丝“啪！”的一声熄灭了，不知道是电线短路还是人为的因素，姜淮好像听到身后传来电视播报的动静，信号不良的状态下，一直发出“滋啦滋啦”的干扰声。

她刚回过头，身体突然悬空，宋凝洲猛地一脚将移动台阶踹到墙壁对面。

“彭——！”的一声巨响，姜淮从高处重重摔落，膝盖当场砸断在地上。

一瞬间疼到胃里翻江倒海，仿佛再多撑一秒都会立马昏厥呕吐，可她却连眼前的眩晕都顾不上，急着就要扶住什么站起身。

宋凝洲上来一脚踩住她痛苦挣扎的左腿，力气大到像是要把整根骨头给踏碎，神情癫狂道“那么着急走干嘛，怎么，有人在门口等你吗？”

姜淮只顾着挣脱，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下一秒直接被扯住衣领按摔在沙发上，脸颊贴着软垫，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残留在那的余温。

她急促地从喉咙里发出粗喘，想侧过头呼吸，宋凝洲却从后面猛地跪压在她的脊背上，压得整面胸腔动弹不得。

将近有一分钟的时间，姜淮是深陷沙发濒临缺氧休克的，手指只能将皮质抓的全是汗水和划痕。

宋凝洲盯着对方的肩膀一点点垮下去，直到彻底没力气挣动，才缓缓松开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后脖颈上自己掐出来的手指印。

紫色和红色交织错乱，刺激得人血脉偾张。

昏暗潮湿的房间从四面八方急剧浓缩，浓缩到周围只剩下彼此纠缠又同频的心跳声。

宋凝洲静默许久，还是决定给这个人、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她抬手拿起桌边一沓现钞，用力塞进姜淮的掌心，逼着她死死握住，“我问你”冰冷的指尖攥紧她的手背，仿佛生怕对方跑掉或是拒绝——

拒绝她的金钱，她的付出，她的一切。

“我们是什么关系？”这句话说出口时，宋凝洲声音都在抖“我每天睡完你给你钱，你是什么”

妓女。

两个字忽然同时划过两个人的心尖，刀子一般辛辣锋利。

或许在宋凝洲的潜意识深处，她也很清楚在这段关系中，姜淮所处的地位究竟有多畸形。

后悔也来不及了。

姜淮闻言一下瞪大双眼，身上明明只跪着宋凝洲的半条腿，可此时却像承担着千百斤的重量，压得她眼珠子来回乱转，几乎要从胀血的脸颊间挤出来，五脏六腑都发出咯吱咯吱即将崩盘罢工的响声。

宋凝洲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摩一个人的愤怒，生动而又爆裂的，不过一愣神的功夫，姜淮手肘猛地向后一捅，她刚要偏头闪躲，对方突然翻起身，胳膊弓弦般向后蓄力，甩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扇在脸上，掌风刺进鼓膜，火辣辣地燃烧沸腾。

姜淮跟喝醉酒似的靠坐在那，手腕震颤反复抓握住沙发作为支撑，眼神直愣愣的不聚焦，随着每一次呼吸，胸腔费力吞咽，拼命压抑喉咙里不断干呕的冲动，她喃喃默念道“你怎么不去死…”，说着低头看了眼掌心那团被握到发皱的钞票，七零八落地散在自己身上、地上。

她就这样明码标价地把自己给卖了，那么久。

宋凝洲盯着姜淮过分剧烈的反应，突然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随即垂下眼睫，不再看对方。

直到现在，她还在试图麻痹自己，粉饰两人之间的交往，不是粗暴放纵的肉体交易。

现实过的那么痛苦，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自欺欺人待在凭空编造的美梦中享用姜淮，通过一遍遍地占有这个人，来填补自己可怜的空虚感和胜负欲。

她当然比谁都清楚对方有多绝情执拗，心门有多难踹开，但人总是不服输，筹码堆的越高，赌徒的阈值就被拉的越癫狂，光赢回本不够，还要一直赢。

可姜淮却永远都能做到泾渭分明，哪怕每回爽的都快尿在自己身上了，哪怕第一次接吻，明明是她先出于惯性伸的舌头，但最后只要拿到钱，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套上外套抽身就想走。

“你拿我当什么”

等宋凝洲再抬眼时，已经变成她一惯看人的那种敌意和冷漠，居高临下的，没有丝毫热度可言，根本就是看着一袋垃圾、一件不值钱的廉价商品，“狗吃饱了都知道冲我摇两下尾巴，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