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榜
夕阳像打翻的橙红颜料,泼洒在城市西边的天空,将鳞次栉比的高楼剪影染上浓重的悲怆。艺考考场外的梧桐树下,江淮攥着一卷画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颜料未干的刺鼻气味,混合着他胸腔里翻涌的、无处宣泄的失落。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被揉皱又小心翼翼展平的素描草稿——一株姿态昂扬的向日葵。这是他准备参加复试的构图,充满了他对那种纯粹生命力的向往。笔触流畅,光影大胆,连带队老师都说这是他近期的巅峰之作。可结果呢?
“落榜”。
冰冷的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他跳动的心脏上。监考老师最后那个意味深长、带着一丝怜悯又混杂着古怪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里闪现。“可惜了……” 对方似乎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幻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江淮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酸涩,接通了电话。
“小淮?考完了?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带着刻意的轻松,“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爸爸说晚上定了你喜欢的餐厅,给你放松放松。对了,张叔叔家的儿子刚从国外回来,学金融管理的,很有见地,晚上正好认识一下……”
又是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背后,是密不透风的网。他的未来,他的人生轨迹,早已被规划得严丝合缝,容不得一丝“无用”的偏差。画画?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富家公子消遣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除了自由,他什么都有。
“妈,” 江淮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努力维持着平稳,“结果出来了,没进复试。”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先回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是更温柔的安抚:“哦…没关系的,小淮。妈妈知道你尽力了。画画这条路本来就窄,竞争太激烈了。早点认清也好。回家好好休息,晚上……”
江淮没再听清后面的话。他挂了电话,抬头望向那片燃烧的天空,金色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涩。他喜欢夕阳,因为它像极了向日葵追逐了一整天的太阳,在落幕时依然燃烧着最后的热烈。可现在,这光芒只让他感到一种被灼烧后的、冰冷的疲惫。
他展开那张向日葵草稿,指尖轻轻拂过纸上倔强的线条。高傲、忠诚、执着地追逐光明——那是他赋予向日葵的灵魂,也是他内心深处渴望成为的模样。然而现实却像一盆冷水,将他连同他的梦想浇了个透心凉。家里会怎么说?“早就说过画画没出路”,“安心准备高考,学点正经的”,“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带来一丝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清冷气息。江淮下意识地收紧了画稿,准备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他需要一点阳光,哪怕只是画在纸上的。
***
一周后,江淮穿着崭新的、笔挺得有些僵硬的私立高中校服,站在了“明德国际高中”气派而冰冷的大门前。金融管理——这是父母为他“体面”未来选择的“康庄大道”。空气里弥漫着精英教育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与他校服口袋里那支偷偷藏起的炭笔格格不入。
开学第一天,人潮涌动。江淮努力扬起惯常的、向日葵般的笑容,回应着新同学好奇或友善的招呼。阳光洒在他浅褐色的柔软发丝上,勾勒出俊朗的轮廓,温暖的笑容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下藏着多少被强行按捺的躁动和对画笔的想念。
课间,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在他摊开的崭新课本上投下光斑。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纸页边缘滑动,最终,那支藏在口袋里的炭笔还是溜了出来。几笔简洁流畅的线条后,一株小小的、昂着头的向日葵便悄然绽放在微积分公式的旁边。它那么小,却那么倔强,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周围的条条框框。
“哇,江淮,你画得真好!” 同桌凑过来惊叹。
江淮回过神,迅速用书本盖住涂鸦,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随便画画,见笑了。”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似乎引起了一阵微小的骚动。一种奇异的直觉让江淮抬起头。
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逆着走廊的光,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同样的校服,却穿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质——冷冽、疏离,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寒玉。他背着简单的黑色双肩包,身影笔直,步伐沉稳,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低气压。教导主任正领着他走进来。
“同学们,这位是新转来的许清和同学,大家欢迎。” 主任公式化地介绍。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许清和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锐利、冰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江淮时,江淮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
那眼神……
并非完全的陌生!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记忆,江淮瞬间想起了艺考落榜那天,监考老师最后那个复杂难辨的眼神!但许清和的眼神更冷,更深,里面似乎还翻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浓稠到化不开的东西?审视?探究?还是……一丝被冰封的渴望?
仅仅一瞬,许清和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视线交汇只是江淮的错觉。他被安排在了教室最后排靠窗的角落,一个自带隔离气场的位置。
江淮却无法平静了。他下意识地再次翻开课本,手指摩挲着那朵小小的向日葵,试图平复莫名加速的心跳。那个清冷的身影,那个眼神……为什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浸满寒意的眼睛?
午后的走廊,阳光被高大的窗户切割成斜斜的光柱,空气中浮动着微尘。江淮抱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刚从图书馆出来,脑子里还盘旋着那些枯燥的公式,心不在焉。
拐过一个转角,前方视野骤然被一个身影占据。
是许清和。
他似乎是刚从办公室出来,独自一人,正朝着江淮的方向走来。走廊不算窄,但许清和走的是正中间,步履从容,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江淮下意识地想往旁边让一让。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许清和似乎也微微侧身。这本该是个礼貌的避让动作,然而江淮却感觉对方侧身的角度和时机都带着某种……刻意的精准?
肩膀。
许清和微凉而结实的肩膀,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结结实实地擦撞**在江淮的肩胛骨上。那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江淮身体一晃,怀里的书差点脱手。
“呃!” 江淮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捞滑落的书本。
一只手比他更快。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带着薄薄的茧。那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几本即将坠落的书脊,将它们推回江淮怀里。动作干脆利落。
江淮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许清和近在咫尺的脸。距离太近了,江淮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睫毛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带着一种冰冷的专注。还有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微微抿着的、颜色偏淡的唇。
一股清冽干净的气息,像雪后松林的味道,混合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属于许清和本身的冷冽体息,瞬间将江淮包裹。
“谢……” 江淮刚吐出一个字。
许清和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书本或江淮的脸上,而是微微下移,落在了江淮的眉骨附近。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审视,仿佛那里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江淮被看得莫名紧张,脸颊开始升温。
就在他忍不住想后退一步时,许清和动了。
他抬起那只刚刚托住书本的手。指尖修长,带着一层薄茧。那指尖并未触碰书本,而是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羽毛拂过的试探感,用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江淮的左边眉骨。
动作快得像一个错觉。那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细小的电流,瞬间从眉骨窜遍江淮全身,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许清和收回手,指尖蜷缩回掌心,仿佛在回味那短暂的触碰,又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的目光重新对上江淮因为震惊和莫名悸动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前夕的海面,翻滚着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他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
“颜料。”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纹,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什么?” 江淮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跳如擂鼓,眉骨处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残留着鲜明的感觉。
“这里,” 许清和的视线再次落在他眉骨的位置,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穿透力,“沾了一点炭笔灰。”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让江淮的心跳漏了一拍,“……向日葵画得不错。”
说完,不等江淮有任何回应,许清和已经收回所有目光和情绪,恢复成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侧身,肩膀再次若有若无地擦过江淮的手臂,留下那股清冽的气息,径直离开了。背影挺拔而孤寂,迅速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江淮僵在原地,怀里抱着沉甸甸的书本,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低沉沙哑的“颜料”和“向日葵”。眉骨处残留的微凉触感像烙印,而对方擦肩而过时留下的温度和气息,却奇异地灼烧着他的感官。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骨,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颜料?炭笔灰?他刚才……只是在图书馆用炭笔画了那朵小向日葵……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困惑和一丝隐秘悸动的感觉,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江淮的心脏。他看着许清和消失的方向,走廊尽头的光线有些昏暗。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艺考那天监考老师的眼神,童年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倔强而狼狈的瘦小身影,还有眼前这个清冷孤绝、眼神复杂、行为带着强烈矛盾感的许清和……碎片在脑海中翻腾,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江淮低头,看着课本扉页上那朵小小的、倔强的向日葵,它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这微弱的光芒。他心中那片因为落榜和束缚而黯淡的天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冰与火气息的擦肩,悄然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光,会从那里透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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