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窗户落了一层冷霜,这天不见得下雪却总是刮着风,站在外面能给人冻的人头疼。树叶早就落了,北方干燥又冷,这年不见有雪却冷的出奇。
屋内是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略高一点,头顶却也只是刚刚超过桌子高而已,另一个乖巧的站在他身旁,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鼻头被冻得通红,还要时不时吸几下鼻涕。
“哥,我想喝。”矮的那个尽力仰起头,手指指着陆远长身旁桌子上的碗,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眨着,眼里的渴望丝毫不避讳。
陆远长转了转身,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桌子,直言:“陆常安,你去给我搬个凳子,我就给你喝。”
陆常安有些呆呆一愣,不过随后便使足了力气搬了个小板凳,那小板凳木头质地,材质不见得多细腻,这俩孩子的奶奶平日里和邻居王婆聊天就常常坐着它,不见得多沉,对于4岁的陆常安来说搬着它却需要十足的力气。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从院子里把这板凳搬到屋子里,他只有马上要喝到那碗板栗山药汤的喜悦。
事实上,他那句“想喝”不过是随口说的而已,他一直都知道哥哥讨厌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因此,陆常安总是舔着脸找他玩,虽然大多时候哥哥并不搭理自己。这次对于陆常安的要求,陆远长居然破天荒的答应了。
陆常安乖巧地把凳子放在了陆远长旁边,他比陆常安高了近半个头,很容易的站在了凳子上,捧起了那碗“板栗山药汤”。
陆常安满心欢喜的盯着那碗,然而看到碗里的东西后,失望的问:“哥,这真的是吗?”
陆远长扬了扬下巴,看向碗里的清汤和几粒米,不为动容地下了板凳:“嗯,喝吧。”
整张脸上竟毫无“心虚”二字。
满心欢喜的看到那碗汤和平日里喝的米粥没什么区别,甚至里面的米还更少了后,陆常安的脸一下子垮下来了,却还是不情不愿的接过。
陆远长在递给陆常安碗的时候,无意间摸到了他的手,那小小的手指与路远长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兴许是刚才在院里子搬了板凳,一身厚棉衣手也不暖和,接触过后陆常安又甜蜜蜜的说了句:“哥,你的手真暖和,一会儿接我暖暖呗?”
陆常安这话可真是热脸贴冷屁股了,面前人冷不丁的来了句:“这汤更热,你暖它不就好了。”
“又不一样……一会儿就凉了。”
这话出口,路远长瞪了他一眼,就委屈的闭嘴了。
他看着这碗汤,沉默了许久,还是问:“这真的不是米粥吗?”
陆远长:“爱喝不喝……”接着就抢过他手里的碗,径直走向厨房,放在了陆常安怎么也够不着的桌子上。
陆常安这下更不满意了,言语间尽是后悔:“哥、哥哥,我喝,我信它是板栗山药汤!”
可陆长远不是一个轻易会改变决定的人,说不让喝就不让喝。但陆常安却看到他回来时大拇指间有一处小小的红痕,兴许是抢过自己手里的碗时不小心留的,那米粥隔着碗壁不知道温热,会是烫的吗?陆常安心里琢磨着。
陆常安也是一个情绪多变的人,不一会儿就把刚才的事全然忘记,缠着路远长说:“哥呀,你把米汤拿走了,我的手还凉着呢,你给我暖暖。”说着就要把手伸进他哥脖子里。
“你烦不烦,自己在被窝里躺一会儿就暖和了,穿那么厚手还凉,你是有多娇贵?”陆远长丝毫不被他说的话所影响,继续在书桌前写自己的作业。
又被泼了一身冷水,陆常安算是彻底死心了,自己钻进了被褥里,眼睛却还是盯着他哥写作业的背影。
他的背挺得直直的,和标准写作业的姿势一模一样,屋子里有些暗,那个年代台灯还不常见,偌大的一间屋子只有一个小灯泡,亮出的光也是昏黄的,这使路远长写字都要把纸拿起来照照。
其实陆远长很勤奋,每次放学都要第一时间跑家里写作业,如果不是陆常安不知道听谁说了“板栗山药汤”怎样好喝,他也不至于去做一碗米粥唬他,耽误了时间,冬天昼短夜长,这时候不到七点就已经黑了。
其他小朋友都在村里跑来跑去的时候,他就一直闷在家里,问就是作业没写完,不肯出去。
事实上,其实他挺烦的,那些和他一样大的孩子跟陆常安一样,虽说这个年纪幼稚点也是应该的,不过他却觉得吵吵的要死,平日里也只跟奶奶或者是陆常安说几句话。相比起来,他才是那个不正常的,最该贪玩的年纪都郁闷成这样,也不敢想长大后得成啥样。
奶奶到了家,陆远长的作业也恰好写完,他悄咪咪的把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米粥喝完,用凉水洗了洗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问奶奶:“奶奶去哪儿了?”
那年迈的女人虽说看起来精神状态挺好,腿脚却是看着不便,尤其是左腿,走路看起来不怎么协调的。
她笑眯眯看着陆远长道:“去你王婆那里坐了会儿,”接着又看了看院子,问他:“凳子呢?刚才走的急,忘了拿了。”
陆远长有点心虚的说了句:“不知道,可能是谁放在屋子里了吧……”又转头看了看那被他踩过的凳子,一种不妙的感觉蔓延在胸口。
果然,奶奶走进厨房,接着又急忙走过来问他:“家里进贼了!”
然后又捂着胸口,坐在了那被陆远长踩过的凳子上,仿佛喘不过气一般,却还想走出门外,询问有没有人知道她家里进了什么陌生人没。
陆远长眼看着她将要越过门外,急忙跑过去拦住她,说:“花姐,我错了,家里没进小偷,是我弄的……”
话一出口,他就又后悔了,明明自己连碗都洗了,奶奶总不能连米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吧?他这样想着,扶着奶奶来到厨房,就看到了一个能气死人的场景——地上是一层薄薄的面粉,其中地上一个碗里也倒了些,甚至还加了些水……不过面粉显然多了,碗里是一个半成型的面团子。
厨房的角落,是蜷缩着的陆常安。
陆远长这才想起来,他写作业的时候一直是背对着陆常安的,以至于看不到他,而写完就悄咪咪的洗碗去了。并且他十分清楚的意识到,他替陆常安背了一个黑锅,一个巨大、巨黑的锅。
不过此时解释非但没有用,只会引起奶奶又一次的质问——难道在陆常安犯事之前你也做了什么?
如果让花姐知道他烧火做饭了,那结果更是不堪设想。
“花姐”是陆远长从王婆那里听来的,王婆每次来他家,都会先敲敲门,然后再喊一句花姐出来唠会儿,久而久之,陆远长每次犯错的时候,都会喊她一句花姐,这仿佛能消奶奶一半怒气,至少不会被打死。
花姐扭扭头,似乎是有点小骄傲,说:“小崽子,我还治不了你了。”
接下来就是满院子的花姐的训斥和陆常安替他哥求饶的声音。
陆远长脸上是满脸的倔强,一种“宁死不屈”的态度让花姐没了劲,只是她嘟嘟囔囔:“好啊你,不知道现在米面油有多贵了是吧?还浪费,吃不饱有你哭了的。”
“奶奶……别打哥哥了……”
其实并没有花姐说的那么严重,在花姐年轻时,饿死的人确实数不胜数,所以才那么生气,而到了陆远长小时候,粮食没有那么短缺了,却依旧达不到让每个人都能吃饱。
由此,这顿打确实不亏,花姐想着。只可惜,她应该打的却从始至终不是陆远长。
最终是陆常安的哭喊声拯救了路远长,要不至少还要被花姐“教育”个不下三小时。
晚上,经历过一顿毒打与谩骂,陆远长内心已然气的发慌,陆常安却默默走在他身边,问他:“哥,你犯了啥错,奶奶要这样打你?”
陆远长听到这话,气的差点笑出来,但只是冷哼一声,不做答。尽管他心里想的是: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会挨打?
所想终究是所想,他不会说出来,也不屑于说出来。也没跟陆常安说一句话,头蒙进被子里,不理睬陆常安。
失魂落魄的弟弟什么也没问到,只是哥哥似乎更讨厌他了,别说什么山珍海味了,就连米粥以后都不能给他做了……
陆远长没吃饭,花姐不让吃,顾名思义让他感受饥荒是什么滋味,好让他节约粮食。而那个真正的浪费粮食的人,大口大口的啃着馍。
好在的是,第二天花姐放过了他,如往常一样给陆远长做好了饭,等他吃完直接跑去村里的学校上学。
那时候村里墙面还都涂着关于“一孩政策”的广告,陆远长每次路过,总会愣愣的看几眼,又忽的想起自己小时候。
他像陆常安这么大一样,4岁,得知妈妈肚子里有个小生命时,起初是非常开心的,这意味着他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如果是妹妹,他要每天给妹妹编辫子,穿漂亮衣费;是弟弟的话,就陪他玩院子外边的湿沙子。
不过不久,他就总能听到大人们的争吵声,有爸妈的,奶奶的,甚至王婆和熟悉的邻居的声音都有,杂乱无比。她们似乎每天聚到一起商量着什么,无非就是吵吵吵。
几个女人把他的妈妈围在一起,像审判罪人一样,指责着她。
“落竺,我们都是女人,都能理解你,可村里现在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村委会查的多严、”
“我娘家人说前几天她们村里有个女的超生还生了个女儿,直接给、放水缸里溺死了……”
“这是国家政策,我们不能给国家添乱啊……”
“……”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让落竺无法插嘴,她低着头,摸着自己的肚子,泪无声的掉在衣料上。
小陆远长被拦着不要走过去,被告戒那是大人的事,拦他的正是花姐,他不能清晰的记起那副场景,只是依稀记得无力的自己站在一旁,备受指责的母亲,和在一旁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父亲。那时陆远长虽小,却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件事,是那个所谓的弟弟或妹妹让他们遭受了这些,本不该有的指责。
从那时起,他不再期待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甚至产生出一股厌恶。
自打陆常安出生起,他见过父母差点要跪在别人面前,祈求帮孩子登上户籍,至少要让孩子有学上,他们无助的恳求别人,抱着一个哭泣的婴儿。
陆远长觉得好吵,婴儿的哭声更是让他头疼。至于父母的愁苦,他只在深夜的被窝里心疼,他不善于言语,也让父母觉得这孩子心硬,不知道心疼别人。
抚养两个孩子的资金并不少,陆常安出生起,仅仅刚满一岁,父母就舍弃两个孩子,丢给他们奶奶,在外地打工。
陆远长有时想过,投胎并不是能靠自己选择的,如果陆常安不是他的弟弟,那么落竺还是会有一个孩子,或许会是妹妹。那时,他也会讨厌这个妹妹。
他讨厌的只是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不是陆常安。多年后,陆常安总在无人陪伴的深夜这样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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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