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玻璃门，白花花的阳光铺洒在柏油马路上，热浪蒸腾起一股浓烈的沥青臭味。

在距离电话亭很远的早餐摊车附近，女孩从喋喋不休的小壮手里接过一袋油条，边替朋友着急解释着什么，边转过头，懵懂灿烂地冲亭子的方向挥手示意。

四面静悄悄的，树叶打着卷儿，失真到有些模糊。

小孩收回视线，抬头望向烈日，汗水坠落，眼皮灼烧得有些刺痛。

天上的云朵不断聚合又飘散，孩子们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而小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很久很久。

久到地平线外太阳东升西落，一排排蓝色楼房从瞳孔中褪色消散，最终华丽丽地变成夜幕下一座巨大的摩天轮。

彩灯在旋转，忽明忽暗地闪烁。

此时身旁已不再是那座阴森古怪的电话亭，而是姜淮望向烟火的侧脸。

“吃不吃棉花糖？”

熟悉的声音仿佛从梦中传来，说完对方突然松开攥紧小孩的掌心“我去买，你在这等我”

下一秒，背影直接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海里。

小孩像是刚从浑浑噩噩的梦中惊醒，恐惧先一步蔓延在胸腔，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瞪大双眼，“不要！”

随即伸出双手，如同求生者扒开废墟那样，用力扒开拥挤在一起的人群，他们那样“突兀”地大笑着，簇拥着，为夏日而庆祝，为自己美满的生活而感到幸福。

孩子骑在家长的肩膀上，牵着五颜六色的卡通气球，甜筒模型旁，母亲弯下膝盖用湿巾纸一点点擦去女儿嘴角的糖渣……

天伦之乐的画面一幅幅从眼角划过，每一幅都显得那么狰狞。

小孩失魂落魄地找了半圈，一回头，发现那人正高举手臂，笨拙地护送着两根棉花糖朝自己走来。

一红一绿，红苹果和绿草莓。

“姐姐！”

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几乎拼了命地跑过去，将身体砸进对方怀里。

两条胳膊圈紧姜淮的腰腹，将她背后的衬衫混乱地抓成一团，眼泪疯狂拥挤进白T柔软的布料，“别不要我…”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也就这样了。

姜淮闻言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感到震惊，在越来越过分紧窒的怀抱中，手臂渐渐垂落。

因为她比谁都明白，明白这种时刻提防着被人抛弃的感觉。

可最后，还是艰难开口道“果果你不是…一直想吃游乐园的麦当劳吗”

＊＊＊

快餐店内，空调打得很低。

姜淮看小孩双手握着冰淇淋一直在抖，小口小口地舔舐着，忍不住脱掉自己的格子衬衫递给她。

对方却应激似的，立马将餐盘里的食物全部往姜淮面前一推，“姐姐你吃”

“我不饿，你吃吧”

“我也不饿”小孩紧张地笑了笑“我，我想回家”

然而这一次，姜淮却反常地没有搭腔，垂眼沉默了数秒，突然毫无过渡地交代道“果果，你去了别人家一定要听话知道吗？”

…………

漫长的寂静过后，小孩忽然咧开嘴角，“什么别人家？”

“姑姑家”姜淮这才补充道“她们在S城那里做生意，想接你过去一起生活”

停顿片刻后，又道“以后你就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了，有关这儿的一切就都忘了吧，不要再提了”

小孩木楞楞地听着，冰淇淋“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裤子上。

她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不敢相信姜淮竟然会如此冷静地宣告自己的结局，好像对方一点都不难过，甚至连分离的不舍都没有。

哪怕装，都懒得对自己装一下。

这一刻，小孩竟然觉得，倒不如跟自己最初误会的那样，是姜淮自己懦弱地想要逃跑，而不是……

“你刚才直接把我丢在广场上不就好了，干嘛整这一套”

小孩突然撕掉面具，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漠和刻薄，笑了笑，手中的蛋筒被厌恶地甩飞出去，姜淮震惊地看了眼迸溅到自己身上的奶油，随即抬起头想说些什么，视线又转移到小孩身后。

女人挎着包从过道处走来，温热的掌心轻轻搭在小孩肩膀上，“果果？”

弯腰凑近时，神情依旧慈爱到有些讨好，“行李已经送上车了，我们走吧”

原来大家都背着她商量好了，就等着自己像个牲口一样被乖乖倒卖。

小孩一下推开女人的手，毫不犹豫的，冲上来就要追姜淮，却被男人眼疾手快地拦腰硬生生勒住，她透过胳膊缝隙，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不准走，不准走——！！”

一直以来恐惧的事情终于以另一种形式成真了，理智瞬间被愤怒霸占，恨到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难听骂什么，看姜淮无动于衷，只能干呕着反复大叫“你怎么那么恶心！你怎么那么恶心！！”

为了点钱，可以把自己给卖了，现在还要把唯一的亲妹妹也给卖了。

姜淮根本没想到小孩的反应会这么剧烈，去新的家庭生活，对她来说，本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才对……

她手足无措地远远站着，衣服下巴还粘着甜品，一身的狼狈。

女人被吓得不轻，原先礼貌懂事的孩子被逼成这样，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但丧女之痛令她还是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个孩子，于是抬头冲姜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点走，小孩子一时被亲人送养，精神受创是肯定的，后面融入新家庭，慢慢的，习惯就好了。

姜淮对上女人的眼神，又扫向脸颊血红的姜果，看着她因为激动缺氧脖颈上已经爆出青筋，最终只能痛苦地避开视线，转过了身。

“啊不要…不要！！！”小孩看见姜淮真的要走，神智仿佛完全崩坏了一样，什么狠话都不敢再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姐姐我错了，不要！”说着涕泗横流地就往门口那里爬。

眼见男人拽不住，姑姑赶忙蹲下来帮忙安抚，刹那间餐厅里的顾客全部站起来看向这对夫妻。

“果果，果果你别这样！姑姑只带你去S城玩两天好吗？我们散散心，后面还回来的，果果！”

“这丫头怎么那么倔啊！”男人生怕弄伤她，在旁边急的满头大汗。

“早知道这样，应该跟孩子提前说一声，让她适应适应……”

“姐姐我可以不吃饭！果果可以不吃饭！别把我送给别人，我求你了——！”

关合的玻璃门将冷气一股脑吞咽回去，连同那些尖叫和求饶被一起阻断隔绝，江边的热风闷得像保鲜膜。

姜淮站在马路边，低头看了眼手心里残余的糖丝，色素渗透进掌纹，黏腻不堪。

一瞬间仿佛回到某个熟悉的时间节点，身份角色全部进行了命运般的替换，而在那段廉价焦虑的童年里，她连这样痛彻心扉地挽留和争取，都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