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挂着洋气的招牌，内里是精心粉饰的廉价欧陆幻梦。水晶吊灯的光被切割成无数碎片，落在锃亮却单薄的餐具上，空气里浮着人造香氛和煎肉的油脂气。连锁的“精致”，定价精准卡在都市人那点可怜巴巴的体面线上。

宋亚轩踏进来，像一块沾着机油的金属被扔进了丝绒盒子。他日常的烟火气，是路边摊十五块一碗、汤头滚烫的牛肉面。

想来。

小姑娘的心，早被浸泡在偶像剧虚浮的光影里，对那烛光摇曳、刀叉轻碰的仪式感，有种近乎虔诚的向往。

“哥，坐这儿！”宋小雪声音清亮，背脊绷得笔直。她翻开厚重的菜单，指尖划过那些花哨的异国名字，带着点生涩的郑重：“这个沙拉，这个汤……嗯，招牌牛排要五分熟！甜点……焦糖布丁！”

点完菜，她偷偷瞄了眼邻桌优雅用餐的女士，小脸微红，调整了一下坐姿。

侍者穿着熨帖的制服，笑容像印刷品。宋亚轩陷在柔软的椅背里，骨头缝都透着不自在。冰凉的餐刀柄硌着他指腹粗糙的薄茧。

食物上桌。

宋小雪的眼睛瞬间被点亮，拿起刀叉，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模仿，指尖微微蜷着。宋亚轩的目光锁在自己面前巨大的白瓷盘。一块厚实的肉，孤岛般泊在中央，蔫了的西兰花和黏稠酱汁的胡萝卜片是它荒芜的岸。他拿起叉子，戳了戳，翻转。

暗红的肉汁渗出，肌理间蜿蜒着清晰、刺目的血丝，粉红的肉芯像未愈的伤口。

胃里猛地一绞。他“啪”地丢下叉子，金属撞击瓷盘的脆响突兀地撕开了餐厅刻意维持的低语。“服务员！”他抬手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修车厂里不容置疑的指令感，“这肉没熟透！血丝还飘着呢！端回去重做！”

几道目光如芒刺般扎过来。

宋小雪的脸颊“唰”地红透，连耳根都染上血色。她几乎是扑过去，隔着桌子死死按住宋亚轩的手腕，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声音压得又急又低，像濒临断裂的弦：“哥！哥——别喊！求你了！”她飞快地瞥了眼四周投来的诧异视线，窘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

“人家牛排就是这样的！五分熟！这才……这才嫩，好吃！”她急得快哭出来，精心构筑的体面城堡在哥哥粗粝的质问下摇摇欲坠。

宋亚轩实实在在地僵住了。他拧着眉头，死死盯着那块粉嫩的肉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血呼啦的……生肉啊？”他压低嗓子，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像在确认一个危险的秘密，“这玩意儿……吃了不得窜稀？”

“才不会！嫩着呢！不信你尝尝我的！”宋小雪又急又气，顾不上仪态，急切地切下自己盘子里最小、看起来最“熟”的一角。银叉稳稳叉起那块裹着浓郁黑椒汁的肉丁，不由分说地越过杯盘，直接递到宋亚轩紧抿的唇边。“啊～张嘴！尝尝嘛哥！”

他眉头锁得更紧，身体下意识后仰，抗拒那陌生肉块的气息。僵持两秒，他认命般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微微张开嘴。

微温的、带着奇异滑嫩触感的肉块被塞进口腔。他机械地咀嚼。肉质确实软烂，几乎不用费力。但混合着血液的微腥、黑椒的辛辣刺激，还有某种陌生的、带着油脂的甜腻香气，在他发烧后味觉迟钝的口腔里搅成一团乱麻。

他尝不出任何“美味”，只觉得怪异，像被迫吞下了一块昂贵的、带着原始腥气的生食。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嫩？”宋小雪凑近，大眼睛眨巴着，屏住呼吸，脸上写满了“快夸它”的期待。

宋亚轩喉结用力滚动，艰难地将那团东西咽下去，一股铁锈味从胃里反上来。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努力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点扭曲的笑容，舌尖顶了顶腮帮，含糊地应道：“嗯…嗯。还…还行。”声音干涩。

宋小雪脸上却瞬间绽开灿烂的笑，眼睛弯成月牙，嘴角甜甜地上翘，整个人像被点亮了，裹着一层蜜糖般的光晕。“对吧！我就说好吃！”她心满意足地收回叉子，拿起宋亚轩盘子里他用过的那把，自然地放进他手里，又拿起旁边干净的刀叉给自己用，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神情专注而享受。“哥你也快吃呀，别浪费了，好贵的。”

就这么一个纯粹满足的笑容，宋亚轩胸腔里那点因为牛排、因为价格、因为环境带来的所有不适和尴尬，瞬间被一股暖流冲刷得干干净净。算了。千金难买妹妹一笑。为了这笑容，别说生肉，毒药他都能面不改色咽下去。他把盘子往她那边推了推，声音软了下来，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你喜欢就多吃点。哥饱了。”

夜色浓稠，霓虹灯彻底接管了街道，流淌着廉价而喧嚣的光河。宋小雪挽着宋亚轩的胳膊，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刚吃完那顿“高级”晚餐，她脸颊红扑扑的，满足感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们路过一片被玻璃幕墙包裹的商业丛林。巨大的橱窗像一个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射灯将里面的商品打得璀璨夺目，散发着金钱堆砌的冰冷诱惑。宋小雪的目光被一家店牢牢吸住，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最亮堂的那个橱窗前。

灯光下，几只包静静地躺在丝绒底座上。柔软的、纹理细腻的棕色皮革泛着温润的光泽，金属搭扣冷冽而精致，线条简洁流畅。

“哥，”宋小雪的声音很轻，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隔着宋亚轩粗糙夹克袖子的布料，“你看…真漂亮。”她的眼睛映着橱窗的光，亮得惊人。

宋亚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只棕色的包，款式方正，看着挺结实耐用。他不懂什么设计美学，只觉得那金属扣子锃亮，皮子摸着应该厚实耐磨。他侧头看着妹妹被橱窗光晕柔化的侧脸，看着她眼底闪烁的光，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股混合着酸涩和豪气的暖流。

他拼死拼活挣钱，图什么？不就图她想要什么时，他能痛快地说一句“买”吗？

“喜欢？”宋亚轩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混不吝的干脆，下巴朝橱窗扬了扬，“看上了？哥给你买。”

宋小雪却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猫，猛地回过神，飞快地摇头，拽着宋亚轩的胳膊就往前拖，脚步又急又重。“哎呀不要不要！就看看！看看就好！”她的脸颊更红了，“很贵的！贵死了！”

宋亚轩被她拽着踉跄两步，又固执地回头，眯眼仔细打量那只包。普普通通一个皮兜子，方方正正，连个花边都没有，怎么就“贵死了”？那金属扣子亮是亮，可明显是合金的，又不是真金白银。

他嗤笑一声，混不吝的劲儿上来了，故意拔高一点音量：“能有多贵？镶金边了还是贴钻石了？还能贵过一辆摩托？”

宋小雪被他这浑话气笑了，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叉腰，仰头瞪他，小脸鼓鼓的：“哥！你真是…土包子！”她嗔怪地跺了下脚，又忍不住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惊天秘密的神秘感。

“爱马仕！听说过没？顶级奢侈品牌！就这个，”她偷偷指了指橱窗里那只其貌不扬的棕色包，“能买你修车厂里好几台发动机！”

宋亚轩茫然地眨眨眼，眉头拧成了疙瘩：“爱马仕？爱马人士？”他脑子里瞬间冒出草原、骏马、挥着鞭子的骑手，一脸困惑，“养马的？那他们不做马鞍跑来做包？爱马做什么包啊，应该做电动车啊，现在环保！”他越想越觉得这逻辑不通，一本正经地下了结论。

“噗——哈哈哈哈！”宋小雪被他这清奇的脑回路彻底打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蹦起来用力捶了他胳膊一下，“哎呀我的傻哥哥！什么爱马人士！人家是做包的！牌子！牌子懂不懂！Hermès！国际大牌！很有名的！”她笑得喘不上气，又觉得哥哥这懵懂的样子傻得可爱。

宋亚轩看着妹妹笑得花枝乱颤，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宠溺，嘴里却故意逗她：“行行行，大牌大牌。管他爱马还是爱驴，哥只知道，修好车，才能给咱家小公主买包。”语气痞痞的，带着点糙汉子的承诺。

宋小雪说的牌子他压根没往心里记，更不明白那皮子除了贵哪里就“漂亮”得惊天动地。但他记住了妹妹看着那只包时，眼睛里闪烁的、像星星掉进去一样的光。他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橱窗里那个棕色的影子，轮廓、颜色、大小，都清晰地刻进了脑子里。

生活总得有点盼头，尤其是给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下次…等手里宽裕点…

一周后，修理厂里机油味和金属撞击声混杂。宋亚轩正猫腰钻在一辆破桑塔纳底下拧螺丝，满手油污。

“哥——！！！”

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叫伴随着急促的高跟鞋敲地声由远及近。宋小雪像一阵白色的旋风冲了进来，完全不顾及地上的油污，直扑到车底旁边，兴奋得脸蛋通红，一把抓住宋亚轩沾满油污的裤腿。

“哥！快出来！天大的好消息！”她激动得声音都在抖。

宋亚轩被拽得一个趔趄，皱着眉从车底滑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油灰留下一道黑印：“鬼叫什么？车不要了？”

“要什么车！”宋小雪一把抓住他沾满油污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完全无视那脏污，“哥！有经纪公司要签我了！正式的！大公司！华星娱乐！”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宋亚轩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那点因为修车带来的燥热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华星？这名字好熟悉。

上次宋小雪惹上刘高权那破事，最后那张屈辱的支票，落款就是“刘耀文”，与华星落款字迹一样。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直往下沉。上次的代价，他付出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扒层皮都是轻的，那是把尊严碾碎了才换来的暂时平静。小丫头大学还没毕业，娱乐圈那潭浑水，他打死都不想让她再沾！

“签你？”宋亚轩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审视和极力压制的怒火，甩开宋小雪的手，盯着她兴奋得发光的眼睛，“宋小雪，你上次怎么跟我说的？不是说再也不拍戏，就想当个小网红玩玩吗？这才几天？骨头轻了？”

“哎呀哥！这次不一样！”宋小雪急得跺脚，完全没被哥哥的冷脸吓退，反而更加激动。“

这是正经经纪公司！大平台！资源好！就算是当网红，也得有公司包装运作啊！单打独斗怎么行！”她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划拉着，点开一个电子文档，献宝似的怼到宋亚轩鼻子底下，“你看你看！合同！正规的！条款可好了！华星啊！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宋亚轩沉着脸，粗粝的手指在油腻的屏幕上滑动。密密麻麻的条款看得他眼花，但最后那个签名！和那张支票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瞬间明白了，当初在电话里，刘耀文那句带着笃定笑意的“解决就好”是什么意思。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不行。”宋亚轩斩钉截铁，把手机塞回宋小雪手里，语气不容置喙，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这合同不能签。华星…水太深。你还小，不懂。”

“为什么不行啊！”宋小雪脸上的兴奋瞬间被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取代，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哥！这是我等了多久的机会！华星啊！大公司！正规合同！有什么水深的？你是不是又怕花钱？我不要你出钱！人家公司有包装费的！”她声音带了哭腔。

宋亚轩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眼神，心头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劝？怎么劝？这丫头从小就顶着张漂亮脸蛋，街坊邻居见了谁不夸一句“小雪这模样，天生就是当明星的料”？

夸着夸着，她自己就信了，卯足了劲考上电影学院，这明星梦早就根深蒂固。上次栽了个跟头，好不容易爬起来，现在又一颗裹着糖衣的炮弹砸过来，她怎么可能抵挡得住？硬拦，只会让她恨自己。

愁。

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蒂。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宋亚轩靠在冰冷的卷闸门上，指间的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根源在哪？在刘耀文！是刘家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今天来个华星，明天指不定又冒出个什么“国际大片女主角”的诱饵。挡得了一次，挡不了十次百次。宋小雪这傻丫头，经不起这种“好运气”的反复轰炸。

必须从根上断了刘耀文的念想。

他碾灭烟头，火星在黑暗中迸溅，又迅速湮灭。摸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眼底的冷厉和决绝。找到那个虽然没有存名字、却早已刻进耻辱柱里的号码，拨了出去。

听筒里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声音，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哟，宋老板？稀客啊。想起我来了？”

宋亚轩懒得跟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刘耀文。华星的合同，作废。别打宋小雪主意。”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愉悦的轻笑：“宋老板这话说的。令妹，外形条件优越，镜头感强，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我们华星发掘培养新人，是正当商业行为。上次的事，是我二叔刘高权做得不地道，我已经处理了。那件事，和令妹无关，也和我无关。一码归一码。”

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宋亚轩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关节泛白，牙关紧咬。放屁！他一个字都不信！这混蛋就是盯上他们兄妹了！

“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妹没这福气，高攀不起你刘大公子的‘栽培’！她还小，玩不起你们那些弯弯绕绕！这合同，必须作废！”他几乎是低吼出来。

刘耀文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笑声里多了几分掌控一切的从容：“宋老板，这话你不该跟我说。合同条款，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条件绝对是业内顶尖。签与不签，决定权在令妹手里。我是个商人，只提供选择和机会。她成年了，有自己的判断。”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不过嘛…要是她决定签，关于合同里一些监护人需要配合的细节条款…宋老板你作为她唯一的亲人，恐怕还得亲自来公司一趟，我们…当面聊聊？”

宋亚轩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刘耀文脸上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可恶！奸诈！他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睡了他一次还不够？现在是想把宋小雪也圈进去？门都没有！

“聊？”

宋亚轩扯着嘴角，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带着十足的嘲讽和戒备，“行啊，我先‘谢谢’刘大少爷看得起。不过宋小雪她年纪小不懂事，以后就不劳您费心了！您这尊大佛，我们小门小户供不起！”他啪地挂了电话。

他转身，看着修理厂里昏暗的灯光下，宋小雪正拿着手机，对着屏幕傻笑，手指飞快地打着字，大概是在跟同学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无力感，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合同…哥先找人帮你看看细节。第一次签公司，谨慎点好，别被人坑了。”

宋小雪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哥你最好啦！”

宋亚轩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脸，心脏又酸又疼。这一夜，修理厂二楼的灯几乎没灭。烟灰缸彻底满了。他在狭窄的房间里烦躁地踱步，烟一根接一根。劝？怎么劝？拿什么理由劝？说刘耀文不是好人？说刘家水深？宋小雪只会觉得他疑神疑鬼，阻碍她的前程。硬拦？看着她哭？宋亚轩光是想想那画面，心就碎成了渣。

不行。

必须釜底抽薪。根源在刘耀文。得让这混蛋亲口保证，离宋小雪远点！让他管好刘家的人，别再往他们兄妹眼前扔这些裹着糖霜的毒饵！他和宋小雪就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没那个金刚钻，也绝不沾刘家这尊要命的瓷器活！

天蒙蒙亮时，宋亚轩眼底布满血丝，掐灭了最后一根烟。眼神却变得异常冷硬和清晰。他再次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这一次，电话接通得更快。刘耀文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沙哑，却仿佛洞悉一切：“想通了？”

宋亚轩声音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却异常坚决：“刘耀文。见一面。现在。地方你定。”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意料之中的低笑。“爽快。地址发你。刘氏总部，顶层。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