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晨雾未散。江南钱庄新任账房先生周明正对着算盘蹙眉，指尖沾着朱砂在账册上点了又点。

　　这是他第七次核对流水，银库账册与柜面存根始终差着三千两白银。檀木算盘珠子被拨得哗哗响，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擦声。

　　“周先生可是遇到难处了？”

　　来人是二掌柜陈廉，腰间挂着鎏金钥匙串，身后跟着两个抱账册的小厮。

　　陈廉目光一扫桌上的账册，嘴角微挑：“昨夜子时，有人看见先生在银库待了两炷香工夫？”

　　周明指尖一颤，算盘珠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淡定道：“例行盘库而已。”

　　陈廉发出一声冷笑，忽然伸手扣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三个月前你从扬州来，自称师从‘铁算盘’赵德发，可赵某去年腊月便中风瘫痪在床。周先生这算盘打得精，可惜底子是虚的。”

　　窗外突然掠过黑影，周明趁陈廉分神之际甩脱桎梏，却在看清窗外来人时瞳孔骤缩。

　　北知一身灰衣蹲在檐角，指间夹着枚柳叶镖。

　　“动手。”北知指尖微动，柳叶镖擦着陈廉耳畔钉入立柱，趁陈廉愣神，周明一把扯下他腰间的钥匙串，随后撞开后窗跃入巷道。

　　陈廉立刻起身去追。追至巷口，只见三辆粪车并排挡路，腐臭之气熏得人作呕，车夫扬起鞭子叱喝：“二掌柜好兴致，大清早看粪车？”

　　待陈廉捏着鼻子绕道追上，巷尾只有一个老头子在甩着青菜上的水，不见半分周明的身影。

　　东宫书房烛火摇曳。

　　李昭缙捏着江南钱庄的飞鸽传书，密报上“陈廉私吞库银”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十五日后。

　　“太子殿下，陈二掌柜求见。”

　　“让他进来。”

　　陈廉进门时满头是汗，腰间钥匙串不见了踪影，袖口沾着暗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扑通跪下：“太子明鉴，周明那贼子卷走了银库钥匙，还盗走三千两官银！”

　　“三千两？”李昭缙冷笑，“前日你报给父皇的月报里，可写着‘库银充足，运转如常’。”

　　他突然抓起案上镇纸砸过去，陈廉偏头躲过，镇纸砸在书架上，青花瓷瓶轰然碎裂。

　　“殿下容禀！”陈廉膝行几步，“周明那厮伪造了四本假账，奴才也是今早才发现……”

　　“够了！”李昭缙斥道，“你当父皇是傻子？江南钱庄是他从溪家手里夺来的，如今出了亏空，你让他如何向满朝文武交代？让本宫如何交代？”

　　陈廉忽然抬头，眼神诡谲：“殿下可知周明的真实身份？他是溪家暗桩，半年前就潜入钱庄了！”

　　这话如惊雷炸响。李昭缙想起一个月前，溪云正是在汴州落水失踪，而周明恰是那时入的钱庄。

　　他猛地拽住陈廉衣领：“你早知道？为何不报？”

　　“奴才……奴才怕殿下忧心。”陈廉喉间发出呜咽，“溪家势大，奴才想着先斩后奏，谁料那贼子……”

　　李昭缙怒不可遏，一脚踹倒陈廉，怒喝道：“蠢货！”

　　与此同时，汴州公主府的花廊下，溪云正将最后一叠账册浸入香灰水。李朝颜倚着朱漆廊柱：“确定陈廉会把罪名推到溪家头上？”

　　“他别无选择。”溪云用银筷夹起账本内页，字迹遇水后显出钱庄账册特有的淡青色暗纹。

　　溪氏手下的钱庄账册皆是用特殊的纸制成。制作时用明矾勾勒出暗纹，晾干后遇香灰水则显。

　　纵然溪云早已放手江南钱庄，但账册却是不会改动。

　　“江南钱庄的真账都在这里，”溪云点了点从一堆账册中精心挑出来的几本账册，“陈廉私设的小金库、给燕帝的‘供奉’，还有……”

　　她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某页夹着的银票上，“太子去年拨给西北军的三万两抚恤金，皆被挪去买了波斯宝石。”

　　李朝颜瞳孔微缩：“你是说，前线将士冻死冻伤，他却拿银子讨宠？”

　　“讨的不是宠。”溪云将银票对着月光，背面隐约可见“陈”字押印，“是替他母妃赎当年输掉的庄子。”

　　陈春杳好面子，总说自己陪嫁比皇后丰厚，实则早就寅吃卯粮。

　　李朝颜忽然凑近，“你说，陈廉会不会把太子私挪军饷的事抖出来？”

　　溪云将其他的假账册投入炭盆，火苗腾地窜起：“他不敢。陈廉的身家性命都攥在太子手里，但若不说……”

　　“公主可记得，去年冬至你送给陛下的波斯地毯？”

　　李朝颜明眸微亮：“是陈春杳托我转送的，她说‘太子孝心拳拳’。”

　　李朝颜至今记得那日陈春杳那副故作亲切的虚伪嘴脸。

　　“那地毯价值两万两，正是用西北军饷买的。”溪云轻笑，“陛下若知道自己踩着将士的白骨铺地毯，会作何感想？”

　　廊下灯笼忽然被风吹得剧烈摇晃，李朝颜望着溪云被火光映得通红的侧脸，不觉展颜。

　　她的阿云是天下最有胆识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