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玉石将崩，却仍然忍不住与之玉石俱焚。

李子易却从未想过，是以这样的悲哀凄厉的方式。

燕南王打着佞臣当道，为清君侧的名义，率京畿封地的两万亲兵围困上都。图谋的却是趁火打劫，改朝换代。

而京城六扇门锦衣卫及金吾卫合起来也不过几千人马。

李子易不愿生灵涂炭，也不愿做那无谓的牺牲。在朝廷论战一事上，他是主降派的首领。

大敌当头，他也未再替天子行踪做隐瞒。直言天子已千里驰援、亲征北域。天子都已不在京城，又何必为他苦苦守着。于是很快的，很多人都倒向了他。

他自负一步三算，却独独未测到一样东西。

那便是人心。

它炽热胜火又幽深如冰，并非刻板的单面体，而是一个不断变化，对着不同的光线便折射出不同光芒的璀璨壮美的，人的心。

丞相以死守国门，满朝忠烈不肯降。

在此之前，李子易就已经认识丞相右仆射许多年了。

那人与他父亲是宿敌，是故仇，亦是……知己。

丞相右仆射与他父亲同年科举，他父亲年少多才，刻意不下科考，潜心温学多年，只为那一朝闻名于天下。

本以为这次一定是蟾宫折桂。没成想却止步于榜眼，位居第二。而当年的状元郎便是丞相右仆射。

他父亲自然心中忿忿不平，便借着家中权势浩大，亲自质问主考官于其家中。

而当时那位已为天下大儒的主考官，正躺在京郊竹林一宅院摇椅上，眼都未睁，只悠悠叹了句。

“胥昱确实多才，但既生瑜，又何生亮……”

两人的梁子便就此结下了，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肯让着谁，你争我斗嘻嘻闹闹，后来竟也成了一生的旧友，宿敌。

丞相右仆射一生唯有一样输给了他的父亲，那便是成家一事上。

父亲虽然只两个子嗣，而丞相右仆射却一生未娶，连一个传宗接代的子嗣都无。

但也不过是京中的旧闻笑谈罢了。父亲曾私下里多次教导他同他兄长，成年之后要将丞相右仆射当做亲爹一般照养。

他虽是主降派的首领，又有着五世三公的显赫家世，及天子代言人的身份。因此朝廷上许多人倒向了他，唯他马首是瞻。

但也换来了众叛亲离。

而倒向他的，大多数是些蝇营狗苟的奸猾小人，以及一众隔岸观火的皇家宗室。

皇亲国戚那些宗室，只要皇帝是许家人。不管谁当皇帝他们都不在乎，反正肉都是烂在自家锅里就行了。

但朝廷上现任的那些官员，超过三分之二都是主战派，他们宁愿站着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投降于燕南王。

李子易方才幡然醒悟，那位少年帝王当时为何要以雷霆手段迅速地血洗整座皇城。

那几乎是要同世家大族不死不休的心态，与之彻底决裂一般。以堪称忍辱负重的巨大代价与牺牲，换来的便是如今满朝的寒士忠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但倘若，是他们忠心护卫的天子，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他们今日必须以死守城，身死人手呢？

李子易感到汗毛战栗，头皮发麻。开始后悔自己听从于帝王的指示，设下的这一盘四平八稳却又阴诡卑劣的棋局。

是了，从一开始御驾亲征临行前，皇帝便如有神助般神机妙算，预判了燕南王的大部分行动。

皇帝说燕南王迟早会发现他离开京城一事，让他找借口将燕南王及其党羽扣押在上林狱。

皇帝说想看看燕南王手里到底捏了些什么底牌，让他想办法拖延时间后，却又再放燕南王重返京畿地带。

陛下他想瓮中捉鳖，釜底抽薪。

他将所有人都当做那一盘棋局上的棋子，为了所谓的胜利，他可以随意扔掉任何一颗棋子，或者十几枚、几十枚的废子。

他明明知道，燕南王的性情只要稍一纵容，便会引发怎样糟糕而又血腥的局面。

但他仍然是选择这么做。等于是将那把生杀予夺的屠刀，亲自递给了燕南王。只为了那黄雀在后，做那渔翁。

视天下人为刍狗。

李子易幡然醒悟，便只觉冷汗淋淋，如芒刺背，如履薄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燕南王攻城的那一日，丞相右仆射死于城门激战，连尸首他都没能收敛。

差点忘了，他那样一个人，原先也是打马游街状元郎，一人曾退百万兵的游侠说客。

燕南王攻入上都堪称神速，一半的功劳却都立在一朝太后一人身上。

当朝太后亲开城门，十二道宫门恍若虚设。只在城门口士兵稍作抵抗，形成激战。之后破京的事情便已是顺理成章。

“李大丞相，别来无恙啊。”

燕南王私制龙袍的消息想必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仅仅几天功夫，他便已是龙袍加身，冕旒在前。

燕南王一身九龙绣金线明黄袍服，每一个盘龙都以重金精心打造，无数珍珠、宝石点缀，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子易只匆匆瞥过一眼，便立刻双膝跪地叩首以示忠诚。

“哈哈哈哈哈。”

燕南王大笑出声，他身后披风随风飘扬，其上有绣织着九天翱翔的飞凤与游龙，金银线条交织成流光般耀眼的光彩。

“李爱卿果然是……见风使舵的贱人。”

燕南王狠狠踹他一脚，将他踢翻，拔剑出鞘。燕南王身旁谋士有意阻拦，却畏其性情，不敢上前。

他将剑横在李子易脖颈上，剑锋细细地划出一道血痕，血珠很快溢出，又因伤口极浅，并未聚拢滴下。

李子易阖眼垂眸，长睫轻轻颤栗，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的神色。

燕南王一双眼都看直了。

他本只欲捉弄、吓一吓他的丞相大人。却未曾想他是如此的，超乎他意料以外的貌美绝色。立时心中意动，却因着刚入京城，畏惧着自身名声，又急于登基称帝便只能暂时作罢。

他收剑回鞘，从李子易跪着的身子旁边匆匆经过。心里却仍在回味那美人的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