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拂晓。
阴暗的地下,格里德酒窖里排满木制酒桶,悄无声息地展示着它的野心。
火是一场意外。
当野蛮的焰火腾涨起身躯时,脆弱的酒桶不堪一击。幽幽泛光的酒液漏出来,瞬间燃起一小丛蓝紫色的焰火。
这不是一场独角戏。
第一只酒桶倒下后,碰撞连环发生,无数木桶滚下台架,酒液从中倾洒出来。
它们的盖子都不翼而飞。
这是一场策划已久的阴谋。
随着酒精浓度的升高,赤色逐渐被幽蓝代替。深邃泛光的海色火焰,像跳跃的地狱火,笼罩着罪恶的地下十八层;又像一园开得璀璨繁盛的蓝鸢尾花。
我从酒窖中央坐起来,冷眼打量周身的火焰。
像被鬼神审判的魂。
温度逐渐上升,我抹掉额角的汗,用衣服下摆擦了擦脸。
进来之前,我还带了枝蓝鸢尾。
它掉哪儿了。
想站起来寻找,但头顶的木架已经开始燃烧了。
我皱了皱眉,躲开这块区域。
角落似乎有个安全区,会在那里吗。
我走过去,仔细地翻找了三五遍。
没有。
蓝火舔舐我的裤脚,看上去想要顺势卷上来。我拍灭了它,颓然地坐在地上。
面前是一片蓝焰。
它被烧尽了么。
哪怕亲手摘下的花,也能弄丢。
就像那个惊醒的初昼,我找不到他了。
我低估了这场火。火势很凶猛,焰尖一次次地突破极限,最后伸到了我的脚边。
我垂眼看着它。
像一朵蓝鸢尾。
像他。
如果穿过这片火焰,会怎么样?
安全区只是暂时的,我逃不掉消亡的命运。
妖艳的蓝紫火光面前,我笑了笑。
无法逃离,那就拥抱它。
我脱掉外套,丢进火里。
然后走向那团氤氲着蓝鸢尾园场景的诡丽蓝焰。
——
我想,我应该会恨它。但事实并非如此。
或许是更长时间的熟稔,甚至冲刷掉了后知后觉的怨恨。
在格里德小镇上,生活是刷了一遍又一遍的漆,总是在无聊的轮回中机械地重复着。
这里的所有人,都带着毫无新意的熟悉。
我以前自愿做一只困在这里的鸟。
直到遇见他的那一天,平静的湖面开始泛起涟漪。
那天是一如既往的晴天,没有特别的记忆点。我像往常一样插着兜,溜达到蓝鸢尾园,去照看我的花。
这是一项乏味的工作。浇花、翻土、除草、剪叶,每一朵花都要悉心照料。
耐心无疑是要殆尽。
从早上忙活到下午,才剪好一半的花。我扔掉工具,揉揉手下那朵还没来得及剪的花,随意地哄:“乖,明天给你剪。”
它羞涩地躲了躲,花瓣在风里晃了两下。
晚上不干活。这是惯例。
我站起身,枕着脑袋去找酒喝。
格里德唯一永远保持新鲜的,就是它产出的酒。
每晚我都会喝得微醺,然后枕着窗,做一场惊鸿大梦。
这天明显不一样。
天色微熹,房门就被敲响。
我趿着拖鞋走过去,不耐烦地开门。
他站在门外。
背着光,晕光的轮廓很美。
好漂亮。
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朵蓝鸢尾都要漂亮。
他的枝茎不在泥里。
他告诉我,昨晚的酒送错了,问我是否知道如何退换。
我眯着眼,微微后仰地看他:“我不管这个。”
他有些失望地喔了一声,道过谢后就要走。
“不过……”
该死。这不是我该管的事。
可是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明明身前就是白昼,我却觉得他走向的是漆黑的孤独。
他顿住了脚步,回头微讶地看着我。
尖锐的警告在脑内响起,我还是固执地开口:“用条件来换。”
他问:“什么条件?”
“做我的花。”我说。
很难放下这样的艳色,丢掉的瞬间,心是会后悔的吧。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但也做不出辣手摧花的事情。
他的眸颤了颤,里面揉杂着惊讶、疑惑,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可是他的眼睛好漂亮啊。这样的角度,也盛着光。
或许是还没醒酒,我竟然疯狂地认为拥有这样一朵花,就能为自己造茧。
他轻声地问:“我该怎么做?”
听起来像是答应了。
我抬了抬下巴:“跟我来。”
夜醉后的早晨,总会有一阵处于飘飘然的时段。
等我迈出最后一个虚浮的脚步,在园内站定后,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了下来。
面前是开得灿漫的蓝鸢尾花,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可惜无路可退。
他就站在我的身后,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一道探究的目光锁在背后。
我深吸一口气,晃着步子过去。
踱步绕过花圃,角落里放着一个木桶和一只浇花壶。桶里还有剩余,我把酒倒进浇壶里。
格里德的蓝鸢尾花娇艳邪魅,像一团团正在灼热燃烧的火焰。
我教他将酒从这头浇到那头。
他的工作做得不错,我省心地剪下一根茎叶。
有帮工的日子真好,也许是时候该让他们给我增添帮手了。他就是很不错的人选。
不过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擅作主张,我偷得了半日闲。
修剪的活儿其实不重,剪不剪全看心情。哪怕再整齐的花枝,心烦的时候都想剪上两剪;心情好的时候就反过来了。
比如现在,我躲在阴凉处睡觉。
他很认真。我没办法拿出惯用的那套去敷衍他。
那晚,我兑现了承诺。
在学问上,我简直一窍不通,也没上过学。但要论酒,倒是不遑多让。
当未开封的幽蓝之海被放到桌上时,我看见他的表情迟疑了一下。
我笑了。
要知道,在冬天还没到来之前,这瓶酒曾经是格里德的招牌。无数酒客掷金前来,只为品其芳泽。
然而时间过去太久了。等到年轮一圈又一圈地被洗刷过去,大多数人都忘记了,在很久以前,有过这么一瓶令人疯狂痴恋的酒。
我把最后一瓶幽蓝之海藏起来,一直藏到了今日。
我以为在这里待久了,自己最终也会安心地被雪覆盖。
那些做梦般的念想,因为一朵如此勇敢的蓝鸢尾,重新像潮水一样冲进我的脑海。
我说:“这是好酒。”
他看起来不信。这是挑衅。
没有人能够质疑我的眼光,以及这瓶幽蓝之海。
往玻璃杯里倒出一些。
我用花枝挑了一朵火焰,去触碰那杯酒。
幽蓝明火腾地窜起来。
“看,货真价实。”我说。
他很惊讶地挑挑眉,乖巧地抿了一口。
很好喝,他说。
那束酒火赢得了他的信任。不过他的酒量似乎很差,浅饮几杯,耳尖就缀了红。
我悠悠地转着小酒杯,放肆地看着他。
像我这样一天离不开酒的醉汉,做事都靠心情。
比如喜欢他微微湿润的嘴唇,所以一直看着。
他又说了一句,很好喝。似乎从微醺开始,他便陷入了这句话的循环。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为了打破循环,我出言问他:“你是做什么的?”
喝了酒,这居然成了一道难题。他皱起眉,目光放空想了很久,也没有答出一句。
我暗叹了口气,换了一个:“你叫什么?”
这算得上一个本能的问题。他很快说:“容沅。”
我等了几秒,发现他并没有介绍哪两个字的打算。
没礼貌。我撇了撇嘴,还欲再问,他却开了口。
看起来有些艰难,因为他的脸都憋红了。
他问:“你、你呢?”
“竺虞危。”我淡淡地说。
我对于名字没什么感情。这样一个象征符号的存在,我连它的含义都弄不懂,更别提如何深刻地理解了。
他却很在意的样子,拉着手要我写下来。
我微微皱眉,最后还是随着他胡闹。可能也有几分醉了吧。
他像个第一次认字的孩子,眼睛弯起,里面亮晶晶的。
现在是晚上,屋子里的灯很暗,他的眼里依然有光。
他很小心地念了一句:“竺虞危。”
我随意地应了一声。
他又说了那句话。
他说,竺虞危,很好喝。
又是循环。
我一口气灌下半杯幽蓝之海,酒液甘苦的余味在舌尖打转。
鬼迷心窍地,我问:“想不想喝点更好喝的?”
他完全是个孩子了。尽管露出了听不懂的疑惑,却还是期待地点了点头。
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红润的嘴唇上,我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心跳似乎有点快。
抬起手,我又喝掉了剩下半杯酒。然后含着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像埋首花间,轻吻蓝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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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