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从四肢百骸的伤口处,丝丝缕缕渗进来的,混着金疮药清苦的气息,和血腥气。
沈玦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青纱帐顶,绣着简洁的流云纹。她自己的卧房。窗外天色已透出蟹壳青,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即将褪去之时。床头的银釭里蜡烛将尽,烛泪堆叠,光线昏暗。
痛感是渐次复苏的。左臂的箭伤,肩背的刀伤,还有肋下那道最深的、差点开膛破腹的裂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尖锐的刺痛。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躺着,调动有些涣散的思绪,回想昨夜之事。
昨夜从兵部衙门出来,已是亥时末。与李崇等人就边市细则争论许久,最终勉强定下初步章程,出宫门时,夜色如墨,星月无光。她拒绝了随从护送,只带着两名亲卫,打马回府。行至城西清平坊附近,那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变故陡生。
箭矢破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尖啸而至。不是一支,是数十支,从两侧墙头屋顶暴射而下,覆盖了她前后丈许的空间。完全是军队弓弩齐射的手法,迅疾、精准、覆盖,目的明确——一击毙命。
亲卫甚至没来得及示警,便被射成了刺猬。坐骑惨嘶着倒下。她在箭雨及体的瞬间,已从马背上滚落,顺势抽出腰间横刀。刀光在黑暗中绽开,格开大部分箭矢,仍有一支刁钻地穿透防御,狠狠咬进她左臂。紧接着,十余道黑影从暗处扑出,刀光霍霍,全是搏命的打法,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给她留生机。
刺杀。精心策划的刺杀。对方对她的行踪、习惯,甚至武艺路数,都极为了解。巷战空间狭窄,对方人数占优,配合默契,招招致命。她左臂受伤,动作稍滞,立刻被逼得险象环生,肩背、肋下接连中刀。若不是仗着对地形略微熟悉,借着巷内杂物和夜色拼死反击,又及时引燃了随身携带、用于示警的烟丸,惊动了不远处的武侯铺,恐怕此刻躺在这里的,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谁要杀她?边市触动利益的豪强?朝中看她不顺眼的政敌?还是……那个昨夜刚刚用言语刺伤、今早又用御史敲打她的人?
心口某处,像被冰凌轻轻扎了一下,不重,却带着绵密的寒意。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在犹豫。沈玦眼神一凛,手指悄然摸向枕下——空的。她的刀不在身边。
“将军?” 是府中老管家福伯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和担忧,“您醒了?可要进水?”
沈玦紧绷的肌肉略微放松,咳了一声,喉咙干涩发疼:“进来。”
福伯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身后跟着端了热水布巾的小厮。看见沈玦靠坐在床头,虽然脸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但眼神清明,老人明显松了口气,眼圈却红了:“将军,您可算醒了……吓死老奴了……御医说您失血过多,伤势沉重,需得静养……”
“无妨。”沈玦打断他,声音沙哑,“刺客呢?”
福伯脸上闪过愤恨和后怕:“跑了大半,死了三个。巡夜的武侯赶到时,贼人已作鸟兽散。京兆府和皇城司的人都来了,现场已被封锁,正在查。咱们府里也加强了守卫,里三层外三层,连只鸟儿也飞不进来了!” 他顿了顿,觑着沈玦的脸色,小声道,“宫里……也来人了。陛下派了两位御医,还赐下不少珍贵药材。赵公公亲自来的,说陛下有旨,让将军务必好生将养,一应事宜,待伤愈再议。还……还留下了两名内侍,说是伺候将军汤药。”
沈玦眸光微沉。御医,药材,内侍。恩宠?还是监视?或者两者皆有。
“知道了。”她淡淡道,伸手去接药碗。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药碗几乎拿不稳。
福伯连忙上前想扶,却被沈玦一个眼神制止。她深吸口气,稳住手腕,将那碗苦得惊人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压下喉间的腥甜。
“府中一切如常,不必惊慌。约束下人,不得妄议。”沈玦将空碗递回,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得了一场风寒,“我受伤之事,对外只说是风寒引发旧疾,需静养几日。朝中若有同僚探问,一律婉拒。兵部若有紧急军务……让张参军来见。”
“是,老奴明白。” 福伯连忙应下,接过碗,又示意小厮上前伺候沈玦擦拭。
沈玦挥手屏退小厮,自己接过布巾,缓慢而仔细地擦拭脸上、颈间的冷汗。动作间,牵动伤口,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两位内侍,安置在何处?”
“安排在离您书房不远的厢房。老奴按您的规矩,只说您不喜外人近身,让他们负责外间传话和看顾御赐之物。他们倒也本分,未曾逾越。”
沈玦点点头。萧琉派来的人,即便是监视,也不会做得太过明显。但既然人来了,这府里……只怕更不太平了。
“将军,” 福伯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老奴查验过那三个死去的刺客,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兵器也是市井常见的样式,看不出路数。但……其中一人虎口、掌心老茧极厚,分布位置,不似寻常江湖人,倒像是常年使用制式军械。还有一人,肩背处有旧疤,看形状,像是……边军特有的箭伤。”
沈玦擦拭的动作顿了顿。边军?
边市之事刚刚定下章程,就有人按捺不住,动用边军的人,或者至少是熟悉边军手段的人,来刺杀她这个力主开边市、并负责具体执行的将领。真是好快的手脚,好狠的心肠。
是边关那些与胡人走私利益勾连的将门?还是朝中不愿看到边贸开放、断了某些财路的权贵?
亦或是……一石二鸟?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灰白的光线透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晰而冷硬的轮廓。她望着那点天光,眸色沉沉,如化不开的浓墨。
沈玦遇刺、告病休养的消息,并未在京中掀起太大波澜。至少明面上如此。风寒旧疾,这个理由足以搪塞大多数好奇的目光。只有少数消息灵通、或嗅觉敏锐的人,才能从京兆府、皇城司不寻常的动静,以及将军府突然加强的守卫中,窥见一丝不寻常。
一连数日,将军府门庭若市,前来探病送礼的官员络绎不绝,皆被福伯以“将军病重,需绝对静养,太医叮嘱不能见风,更不能劳神”为由,客客气气地挡在了门外。礼物收下,登记在册,人是一个不见。
御医每日定时前来诊脉换药,留下方子。那两名内侍也恪守本分,除了例行询问将军起居汤药,并不多言多动,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沈玦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失血和伤势消耗了她太多精力。偶尔清醒,便由亲信副将张参军隔着屏风低声禀报军务和外面的动静。朝堂上,关于她“逾制”的风波似乎随着她“病倒”而暂时平息,但暗地里的暗流,似乎并未停歇。边市章程的推行,在兵部和户部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各种“实际困难”层出不穷。
“将军,李尚书暗中递了话过来,说阻力主要来自户部侍郎王元朗,还有几位御史。王元朗背后,似乎有诚郡王府的影子。” 张参军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带着凝重。
诚郡王,先帝幼弟,今上的皇叔,一向以闲散富贵王爷自居,但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尤其与江南盐商、北方马贩关系密切。边市一开,触及的利益,可不仅仅是边境那点买卖。
沈玦闭着眼,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肋下的伤口在每次呼吸时都抽痛,让她必须集中精神才能保持清醒。“继续查。重点放在与边军有勾连的将门,还有……诚郡王府近来的动向。不要打草惊蛇。”
“是。”
“宫里……有什么动静?” 沈玦沉默了片刻,问。
“宫里一切如常。陛下这几日似乎忙于年关祭祀和接见番邦使臣,未曾……未曾有特别的旨意到府里。” 张参军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赏赐的药材和补品,每日都准时送来。”
每日都送。沈玦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带着讥诮的弧度。是怕她这个“国之柱石”死得太快,还是做给外面那些人看的姿态?
“知道了,你下去吧。”
屏风后传来张参军退下的脚步声。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只有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开的轻响,和更漏缓慢的滴水声。
沈玦重新睁开眼,望着帐顶。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那些纷乱的线索在脑海中交织:边市、刺杀、边军旧伤、诚郡王、御史弹劾、宫中每日不断的赏赐、紫宸殿中萧琉冰冷的手指和瞬间苍白的脸……
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她尝试挪动一下身体,牵动肋下伤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额上瞬间布满冷汗。就在这时,外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福伯,也不是侍女的步子。
沈玦瞬间绷紧了身体,手再次摸向枕下——依旧空空如也。她的刀,自遇刺那夜被血迹污染后,便被福伯收去仔细清洗保养了。
那脚步声停在门外,似乎在聆听里面的动静。片刻,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没有通传。不是府里的人。
沈玦眯起眼,手指悄然摸到床沿暗藏的机括。那里有一把淬了毒的袖箭。她受伤无力,这是最后的自保手段。
来人似乎很谨慎,在门口停留了片刻,才侧身闪入,随即迅速而轻巧地合上了门。
室内光线昏暗,来人又背光,一时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身形高挑纤细,披着一件厚重的、带着兜帽的黑色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是谁?刺客去而复返?还是……
来人站在原地,似乎在适应室内的昏暗,也似乎在打量床上的她。片刻,她抬起手,缓缓拉下了兜帽。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沈玦绝没有想到会在此刻、以此种方式出现的脸。
萧琉。
没有冕旒,没有朝服,甚至没有任何彰显身份的饰物。她只穿着一身素青色的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脸在昏暗光线下,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些许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柔和,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她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越发清晰。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沈玦苍白如纸的脸上,扫过她被厚厚绷带包裹的肩臂,最后停留在她因为警惕和剧痛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双总是沉静或冰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怒意,有审视,还有一种沈玦看不懂的、深沉的晦暗。
沈玦完全怔住了。按在机括上的手指僵住,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陛下?她怎么会在这里?如此装扮,孤身一人,潜入她的卧房?外面的守卫呢?福伯呢?那两个内侍呢?
无数疑问冲上心头,堵在喉咙口,竟让她一时失语。
萧琉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夜行的微哑,却依旧清晰:“伤得如何?”
很简单的四个字,没有自称“朕”,没有多余的修饰,直白得像一把锥子,刺破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冰层,也刺破了沈玦强撑的镇定。
沈玦喉结滚动了一下,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而紧绷:“陛下……何以至此?臣……无妨。”
“无妨?” 萧琉轻轻重复,抬步,朝床边走来。她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显然是刻意控制。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玦,目光落在她额角未干的冷汗和因为忍痛而咬得发白的下唇上,眸色更深,“沈将军的无妨,就是躺在这里,连起身行礼都做不到?”
她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什么起伏,但沈玦听出了一丝压抑的怒意。这怒意因何而起?因为她遇刺受伤,有负“国之柱石”的期待?还是因为……别的?
“臣无能,劳陛下亲临,臣……” 沈玦垂下眼,避开她的视线,试图撑起身体。这个动作扯动肋下伤口,剧痛袭来,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她未受伤的右肩,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别动。” 萧琉的声音近在咫尺。她不知何时已在床沿坐下,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着沈玦因为疼痛而蹙紧的眉头,和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御医怎么说?”
沈玦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其浅淡的冷香,不同于紫宸殿中厚重的龙涎,更清冽,像雪后初晴时,松针上融化的雪水气息。这气息让她混乱的思绪有片刻凝滞,也让她肩头被触碰的地方,泛起一阵奇异的战栗。
“静养……即可。” 她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身体的疼痛和眼前人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难得地有些狼狈。
萧琉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从她紧蹙的眉,滑到她干裂的唇,又落到她因为虚弱和隐忍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那按在她肩头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动了一下,仿佛想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但终究没有。
“是谁?” 半晌,萧琉问。声音依旧很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沈玦抬眼,对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虚弱的模样。“还在查。对方手脚很干净,像是行伍出身,用的也是军中袭杀的路数。”
“军中?” 萧琉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
“是。死了三个,身上有边军旧伤痕迹。” 沈玦顿了顿,补充道,“边市章程刚定,臣便遇刺,未免太过巧合。”
“你怀疑是边军的人?还是朝中有人指使边军旧部?”
“都有可能。” 沈玦没有隐瞒,“诚郡王府,与北方马市利益牵扯颇深。”
萧琉沉默了片刻,按在她肩头的手收了回去,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朕知道了。” 她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陛下。” 沈玦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执拗,“您不该来。此处……于礼不合,于陛下安危,更是不妥。”
萧琉脚步一顿,回身看她。昏暗光线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沈卿是在教朕,该如何行事?”
“臣不敢。” 沈玦垂下眼帘,“只是陛下万金之躯,若有丝毫闪失,臣万死难赎。”
“万死难赎……” 萧琉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飘忽,带着某种沈玦听不懂的意味。她重新走到床边,这次靠得更近,微微俯身,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沈玦下意识地想后退,却牵动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只能僵在原地。
萧琉的目光,落在她因为疼痛而微微开合的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她的眼睛上,直视着那深潭般的眸底。
“沈玦,” 她第一次,在她面前,叫了她的全名,没有“将军”,没有“爱卿”,只是“沈玦”,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敲在沈玦耳膜上,“你的命,是朕的。在朕没有准许之前,你最好给朕好好地活着。”
说完,不待沈玦有任何反应,她直起身,重新拉起兜帽,遮住大半面容,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消失在门外渐亮的天光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清冽的冷香,和肩头那仿佛尚未散去的、微凉的触感,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沈玦重伤之下的幻觉。
沈玦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肋下的伤口还在尖锐地疼痛,额角的冷汗滑入鬓角,带来冰凉的湿意。但她的思绪,却全被萧琉最后那句话占据。
“你的命,是朕的。”
冰冷,霸道,不容置疑。
是警告?是宣告主权?还是……别的什么?
沈玦闭上眼,脑海中却反复浮现萧琉俯身靠近时,那双近在咫尺的、幽深眼眸,和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心脏,在剧痛的间隙,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窗外的天色,彻底亮了。雪后初晴,阳光透过窗纸,在室内投下淡淡的光晕。炭盆中的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细碎的火星。
床沿暗藏的机括,冰冷依旧。枕下空空,没有刀。
但她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需要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她刚刚离去、气息未散的清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