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夜,比宫中更静,也更冷。
沈玦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没有惊动任何人。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院落里荡开,又被更浓的夜色迅速吞没。她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
靴子踩过石板小径,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她的步伐不再像在宫中那样刻意维持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直到停在庭中那株老梅树下。
月光下,梅树的姿态嶙峋。本该是含苞待放或初绽芳华的时节,此刻树冠却显出几分怪异的不协调。靠近东侧的一根粗壮横枝,齐刷刷地断了一截,断口新鲜,木质茬口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断枝和零落的花苞萎顿在树下,尚未完全被夜霜覆盖,残红点点,像是凝结的血。
沈玦的目光落在那一地狼藉上,久久未动。昨夜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戾气,似乎又隐隐翻腾起来,夹杂着紫宸殿中萧琉瞬间苍白的脸,和她最后那深不见底、却竭力维持平静的眼神。
“邺城……大火……血流成河……”她低低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刺向她自己的心脏,也刺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可为什么,说出之后,没有预想中复仇的快意,只有更深、更空茫的疲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抽痛?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惯常的冷寂。弯腰,拾起地上最长的一截断枝。梅枝入手冰凉坚硬,断口处木质纤维撕裂,触感粗糙。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断面,昨夜挥剑时,剑刃破开空气、斩断木质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掌心。
是丁,昨夜。暗卫看见了。萧琉知道。
她总是知道。自己身边,究竟有多少双她的眼睛?自己这看似步步高升、恩宠加身的将军府,又何时真正脱离过那双俯瞰众生的眼眸?
一股寒意,比夜风更甚,从脊背悄然升起。
沈玦握着梅枝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她转身,走向书房。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墨香和尘封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走到书架前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下身,手指在书架底部的木质雕花上摸索片刻,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木板弹开,露出里面一个狭窄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几样旧物:一枚边缘磨损、色泽黯淡的青铜小印;一支素银簪子,款式极为简单,簪头却雕成梅苞形状,小巧玲珑;还有一沓边缘泛黄、保存完好的信笺,用丝绦仔细束着。
沈玦的目光掠过那枚小印和那沓信笺,最终停留在那支素银梅花簪上。她伸出手,指尖悬在簪子上方,微微颤抖,却迟迟没有落下触碰。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琉璃,一碰就会消散在眼前。
月光移动,恰好照亮暗格一角。那支银簪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极淡的、温润的光泽。梅苞栩栩如生,五个小瓣紧紧合拢,似乎随时会迎着风雪绽开。
她记得这支簪子。在很多年前,在一个早已被焚毁、如今只存在于梦魇和记忆碎片里的宫苑。那个总爱在雪后拉她去折梅,指尖冻得通红,却笑得眉眼弯弯,说“阿玦你看,这红梅映雪,像不像……”话未说完,自己便被宫人唤走的少女。
像不像什么?她后来无数次回想,却始终记不起少女未竟的话语。只记得那日天光很亮,雪很白,梅很红,少女的眼眸清澈,盛满了她那时看不懂、如今却不敢深究的情绪。
而后来,宫苑成了火海,白雪染作赤地,红梅零落成泥。少女……成了高踞龙椅、手握生杀、眼神沉郁的女帝。
沈玦猛地合上暗格,木板复位,严丝合缝,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将手中的断梅枝随意丢在书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转身,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寒风灌入,吹动她额前碎发,也吹散了书房内那点令人窒闷的旧日气息。
她需要清醒,需要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和回忆,连同这截断梅枝一起,彻底斩断、掩埋。
翌日,大朝。
太极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班,肃穆无声。唯有御座高台之上,女帝萧琉的声音,清冷平稳地流淌下来,处理着繁复冗杂的政务。她已换上正式的朝服,十二章纹冕旒加身,珠玉垂帘微微晃动,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颜色浅淡的唇。昨夜那瞬间的苍白与破碎,仿佛只是沈玦的一场错觉。
沈玦身着紫色朝服,按剑立于武官班列前端。她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殿中其他臣子一样,垂首静听。只是那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吞口,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昨夜御案前,那只染了朱砂、冰凉指尖触上自己手腕的瞬间。
“陛下!”一声略显激昂的奏报打断了她的思绪。
出列的是御史中丞周勉,一个以耿直敢言、甚至有些迂腐闻名的老臣。他手持玉笏,声音洪亮:“臣有本奏!陛下,京畿北军左厢都指挥使、云麾将军沈玦,虽累有战功,然其新赐府邸,臣观其规制,疑似逾制!门阔、阶高、梁枋彩绘,皆有违《营缮令》。陛下厚爱功臣,本为佳话,然礼制法度,国之纲纪,不可因私恩而废!请陛下明察,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沈玦。府邸逾制,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疏忽,往大了说,便是恃宠而骄,有僭越不臣之心。尤其是在沈玦这等手握实权、圣眷正浓的新贵身上,更是敏感。
沈玦面色不变,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周勉弹劾的不是她。
高台上,珠旒微晃,萧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沈卿,周御史所言,你可有话说?”
沈玦出列,走到御阶之下,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回陛下。臣之府邸,乃陛下天恩所赐,工部奉旨督造。臣一介武夫,于营造规制实不甚了然。周御史既言逾制,想必有所依据。臣请陛下,即派有司勘验。若真有违制之处,无论缘由,臣甘领其罪,并即刻整改,绝无怨言。”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府邸是御赐、工部建造,自己并不知情,又将皮球踢了回去,要求核查。姿态放得极低,毫不辩解,只等裁决。
周勉却不肯罢休,梗着脖子道:“沈将军此言差矣!府邸乃将军所居,规制如何,岂能全然不知?即便工部有误,将军入住多时,亦当察觉并上禀!此非疏忽,实乃骄纵!陛下,臣闻沈将军近日常在府中深夜练剑,剑气冲霄,竟斩断庭中御赐梅树!此等行径,岂是恭谨守礼之臣所为?可见其心!”
深夜练剑,斩断梅树!这正是昨夜萧琉在紫宸殿中点破之事!周勉如何得知?是巧合,还是……
沈玦心中一凛,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终于抬起眼,目光扫过周勉那张因激动而有些涨红的脸,又极快地掠过御座之上那片晃动的珠旒。是萧琉?她借御史之口,再次敲打自己?还是……另有其人?
萧琉沉默了片刻。殿中空气仿佛凝滞,只闻得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周御史。”萧琉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沈卿府邸规制之事,朕会着工部与礼部会同核查。至于深夜练剑……边关未靖,武将勤练不辍,乃是本分。只要不惊扰四邻,有何不可?难道我大梁的将军,只能在白日里摆弄刀枪,做个样子给朕看么?”
这话语气不重,甚至带着点反问的意味,但听在周勉耳中,却不啻于一盆冷水。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陛下,臣并非此意,只是……”
“周卿忠心体国,朕心甚慰。”萧琉打断了他,语气转淡,“然则,风闻奏事,亦需实据。沈卿之功,朝廷自有公论。此事不必再议。”
“陛下!”周勉犹自不甘,还欲再言。
“退下。”萧琉的声音陡然沉了一分。虽无呵斥,但那简单的两个字里蕴含的威压,让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静。
周勉脸色白了白,终究不敢再抗辩,悻悻退回班列。
“沈卿。”萧琉的目光,似乎透过晃动的珠旒,落在了沈玦身上,“北境边市开设与防务调整,便依你所奏条陈去办。相关细节,你可与兵部、户部详议,尽快拿出章程。”
“臣,领旨。”沈玦躬身,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萧琉没有追究逾制之事,甚至为她的“深夜练剑”找了借口,还准了她关于边市的条陈。是维护?还是先给一颗甜枣?
“众卿可还有本奏?”萧琉不再看她,转向满朝文武。
又有几位臣工出列,奏报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政务,萧琉一一处理,条理清晰,决断明快。似乎昨夜与沈玦那场近乎撕破脸的暗流汹涌,从未发生。
朝会就在这种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结束。
散朝时,官员们鱼贯而出。沈玦落在后面,步履沉稳。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背上,探究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担忧的……她一概不理,只按着自己的节奏向外走。
“沈将军。”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沈玦侧目,是兵部尚书李崇,一位年近五旬、资历深厚的老臣,素来持重,不轻易站队。
“李尚书。”沈玦略一颔首。
“沈将军方才所奏边市诸策,思虑周详,老夫深以为然。”李崇与她并肩而行,声音不高,仅容两人听见,“只是,开边市易,稳边市难。鞑靼瓦剌,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将军日后与两部商议细则,若有需老夫协助之处,但讲无妨。”
这话说得颇为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示好之意。沈玦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平静:“李尚书过誉。玦年轻识浅,诸多事宜,还要向尚书与诸位同僚请教。届时必当叨扰。”
“好说,好说。”李崇捋了捋胡须,目光在沈玦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转了一圈,似有深意道,“将军年少有为,锐气十足,是好事。只是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有时锋芒过露,也需懂得藏拙。周勉此人,迂腐是迂腐了些,背后……未必无人。”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几乎只是气音。
沈玦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看向李崇。李崇却已移开目光,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转而说起兵部近日一些寻常事务。
沈玦心中了然。李崇这是在提醒她。周勉弹劾她,可能不只是看不过眼她“逾制”那么简单,背后或许另有推手。是谁?是看她这个寒门出身的新贵不顺眼的世家?是忌惮她手中兵权的其他武将?还是……宫里那位心思莫测的陛下,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多谢尚书提点。”沈玦微微颔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两人行至宫门,各自拱手作别。沈玦翻身上马,玄氅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她勒住缰绳,回望身后那重重宫阙,朱墙金瓦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显得冰冷而巍峨,如同巨兽盘踞。
紫宸殿的方向,隐在层层殿宇之后,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昨夜指尖的冰凉,和今朝珠旒后莫测的目光,交替在她脑海中浮现。
藏拙?沈玦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从三年前踏入军营那一刻起,从她决定用沈玦这个名字活下去、并且要活到足够高的位置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过要“藏”。
只是,前方的路,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泥泞,还要……危机四伏。
她轻夹马腹,骏马一声嘶鸣,向着宫外疾驰而去,将那片令人窒息的皇城渐渐抛在身后。
宫门之内,高高的宫墙之上,一处不起眼的角楼旁。萧琉已换下繁重的朝服,只着一袭月白常服,外罩银狐轻裘,静静立在那里。寒风吹动她未绾起的发丝和裘衣柔软的毛领,她似乎浑然不觉,目光遥遥落在宫门外,那道玄色身影策马远去,直至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
赵德全捧着手炉,小心翼翼候在一旁,不敢出声。
许久,萧琉才轻轻开口,声音散在风里,几不可闻。
“那株梅树,着人……去看看,还能不能救。”
赵德全一愣,随即躬身:“是,奴才明白。陛下,天寒风大,您还是回殿吧?”
萧琉没有回答,又静立了片刻,才转身,沿着冰冷的城墙,缓缓往回走。狐裘下摆扫过地面未化的残雪,留下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风吹散。
宫道漫长,积雪未消,每一步,都带着透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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