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听雪轩”的警示
安城的深秋,连阳光都带着一种疏离的冷。任少柏被移出地牢,安置进帅府西院一处名为“听雪轩”的独立院落时,已是与魏来达成交易后的第三日。
院门推开,一股久无人居的尘土与旧木混合气息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却布置得颇有章法——青石板铺地,墙角几丛残菊,正中一株老梅树,枝干虬结,却已枯死,在秋风中如一幅绝望的水墨画。
引路的老仆佝偻着背,絮絮叨叨:“任先生,这屋子收拾过了,您将就着住。少帅吩咐了,缺什么只管说。”他推开正屋的门,吱呀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刺耳。
屋子陈设雅致却陈旧。紫檀木的书案临窗而设,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墨是上好的徽墨,砚是端砚,却都蒙着一层薄灰,显然久未使用。靠墙一架书橱,里面多是些旧籍,线装书脊泛着岁月的黄。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那架黑漆钢琴,琴盖半阖,琴键在从窗棂透入的光线中泛着象牙般温润又脆弱的光泽。
老仆擦拭着桌面,忽然停下动作,望着那钢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些什么。“这屋子……”他声音低了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任少柏听,“宁少爷从前最爱在这儿练琴。一练就是一下午,少帅就在那边书案上看公文……”
任少柏正打量着屋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宁少爷。
那个名字,像一根极细的针,在他毫无防备时刺入神经末梢。
老仆似乎意识到失言,慌忙低头继续擦拭,再不多话。待他退出去掩上门,屋子里便只剩下任少柏一个人,以及满室凝固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时间。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拂过桌面。木质温凉,纹理细腻。他拉开右手边的抽屉——空的。又拉开左边,里面整齐放着些信笺和空白稿纸。就在他准备合上时,指尖触到抽屉内壁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
任少柏眉头微蹙,沿着那凸起轻轻按压。只听极轻微的“咔”一声,抽屉底板竟弹开一条缝隙。一个隐藏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素描。纸质已微微泛黄,边缘有经常摩挲留下的毛边。画上是一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穿着旧式学生装,头发梳得整齐,正对着画外灿烂地笑着。那笑容干净得不染尘埃,眼睛弯成月牙,仿佛能听见画纸后面清脆的笑声。
任少柏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
像。
确实像。
眉眼轮廓、鼻梁弧度、甚至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与他镜中所见的那张脸有七分相似。但画中人唇下光洁,没有那颗自他记事起就跟着他的浅褐色小痣。而且那笑容……任少柏从未在自己脸上见过那样毫无阴霾、纯粹到近乎天真的笑。他的笑容总是带着克制、带着思虑,即便真心高兴时,眼底也留着三分清醒。
画纸右下角,一行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兄来赠宁,甲寅年冬”。
甲寅年——那是十一年前了。
任少柏指尖微颤,将素描轻轻放在一旁,取出暗格里另一件东西。是半本德文军事教材,硬壳封面已磨损,书页间夹着许多写满批注的纸条。他随手翻开一页,是关于要塞防御工事的论述,空白处用中文密密麻麻写着笔记,字迹与素描上的落款同出一辙,锋芒毕露,力透纸背。
“魏来……”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魏来走进来时,任少柏正站在书案前,手里拿着那幅素描。午后的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正好照亮画纸,也照亮任少柏的侧脸——与画中少年在光影中重叠,却又因那颗唇下的痣、那双镜片后冷静审视的眼,而显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质地。
魏来的脚步在门口顿住。
任少柏抬起头,举着画,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少帅能否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魏来的目光落在画上,又移到任少柏脸上。那一瞬间,任少柏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某种东西骤然收缩,像被烫到,又像被冰封。然后魏来大步上前,几乎是夺一般将画纸从任少柏手中抽走。
“谁让你乱动东西?”魏来的声音很冷,冷得像腊月结冰的河面。
任少柏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少帅将我安置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让我‘乱动’这些东西吗?这屋子,这钢琴,这梅树——不都是宁少爷的痕迹吗?”他特意咬重了“宁少爷”三个字。
魏来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刀。两人之间隔着不足三尺,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任少柏能看见魏来握着画纸的手指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做好你该做的事。”良久,魏来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转身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稿纸,拍在书案上,“这是第一篇社论,关于特别军事税对江北民生的戕害。明早之前修改好,我要看。”
任少柏扫了一眼稿纸。标题醒目,论述犀利,数据详实,显然是精心准备的。但他此刻的心思全然不在此。
“他是怎么死的?”任少柏忽然问。
魏来正要转身离去的动作僵住。
“那个宁少爷。”任少柏继续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画上的人。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这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可整个帅府好像没人敢提他?”
魏来缓缓转过身。夕阳的光线正好落在他半边脸上,将他的轮廓切割成明暗两半。明的那一半冷硬如雕塑,暗的那一半则沉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的事,与你无关。”魏来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压抑的、危险的震颤,“你只需要记住我们的交易。你写文章,我护你家人,我们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任少柏重复这个词,笑意更深,也更冷,“少帅真的只需要我写文章吗?还是说,你需要一张和他相似的脸,在这座空了的院子里,演一场给谁看的戏?”
话音未落,魏来猛然上前一步。任少柏甚至能感受到他周身骤然腾起的凛冽气息,像出鞘的刀。但魏来最终没有动作,只是死死盯着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翻涌着任少柏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愤怒、痛楚、警告,还有一丝……狼狈?
“任少柏。”魏来一字一顿,“别试探我的底线。”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震得窗棂簌簌作响。
任少柏站在原地,许久未动。书案上,那叠社论稿纸被穿堂风吹起一角,哗啦轻响。他低头,看见魏来刚才站过的位置,地板上落下一点极细微的纸屑——来自那张素描。魏来夺画时太用力,指甲在画纸边缘掐出了一道裂痕。
他弯腰捡起那点纸屑,捏在指尖。极轻,却像烧红的炭。
窗外,枯死的梅树枝桠在秋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钢琴静静立在角落,琴谱架上还摊着一本乐谱,任少柏走过去看——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一首简单却温柔的曲子。谱页上有几处铅笔标注的指法,字迹稚嫩。
他抬手,轻轻按下一个琴键。
“咚——”
音色竟还准,只是带着久未调音的沉闷,在空荡的屋子里孤独地回荡,然后消散。
任少柏收回手,走回书案前坐下。社论稿纸摆在面前,白纸黑字,是他熟悉的战场。他深吸一口气,取出钢笔,拧开笔帽,开始阅读。
无论如何,文章总要写的。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至于这屋子,这画,这钢琴,这梅树——还有那个仿佛无处不在的“宁少爷”……
任少柏蘸了墨,落笔写下第一个修改意见时,在心中冷冷地想:
那就走着瞧吧。
窗外,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听雪轩笼罩在暮色里,那株枯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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