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致命选择
帅府的地牢比任少柏想象中要深。
他被两名士兵半拖半架着,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铁门。空气越来越湿冷,混杂着霉味、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右肩的伤口被粗鲁的动作牵扯,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血大概还在渗,因为他感觉到后背一片黏腻的温热。
最终,他被扔进一间狭小的囚室。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落锁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
黑暗。
绝对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高墙上巴掌大的铁窗,透进一丝幽微的、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远处灯火的灰白。任少柏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试图平复伤口带来的眩晕和恶心。
指尖触到地面,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湿。
他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白天的画面:学生们激愤的脸,黑洞洞的枪口,刺耳的枪响,混乱奔逃的人群……最后,定格在魏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和他蹲下身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的那句话。
“想改变这里?光流血,不够。得懂,流血的价值。”
价值?
任少柏在黑暗中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苦笑。他的血,还有那些死伤学生的血,价值是什么?是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帅,亲临现场表演一次“平息骚乱”?还是为他提供了一个“亲自审问”的借口?
这个“审问”,又会是什么?
时间在黑暗和疼痛中变得粘稠而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更久,牢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士兵那种整齐划一的皮靴声,而是更沉稳、更孤独的步调。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狱卒或刑讯者,只有魏来一个人。他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深灰色的常服,少了些战场杀伐的戾气,却更显得身形挺拔,难以捉摸。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随意得像是拿着一份普通的公文。
他就那么走进来,反手带上了门,将狭小囚室里仅有的那点微光也挡去了大半。黑暗更加浓重,只有他军靴上金属扣饰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
魏来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任少柏面前,将那个文件袋扔在他脚边。袋口没有封严,几张纸滑出一半,边缘沾着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那血迹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任少柏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忍着肩痛,用没受伤的左手,艰难地捡起文件袋。纸张劣质,是那种最廉价的油印纸,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关键处依然可辨。最上面一份,标题是《江北龙口煤矿十五年独家开采权转让密约》。
他的目光急速下移。
条款苛刻得令人发指:近乎无偿的开采权,低到荒谬的分成比例,对矿工伤亡的完全免责,甚至允许资方自带武装护矿队……这根本不是合作,是掠夺,是卖契。
他的手指因为愤怒和某种不祥的预感而微微颤抖,滑向末尾的签名处。
两个名字,两枚鲜红的私章,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视线。
第一个:王振坤。安国军副总司令,魏来的亲舅舅,江北无人不知的实权人物,以跋扈和贪婪著称。
第二个:周怀安。他的校长,学界领袖,江北大学的创办者之一,他敬重了十年的恩师,今天游行学生们原本想要求见、陈情的对象。
任少柏的呼吸停滞了。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魏来。
魏来不知何时已经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囚室里光线太暗,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只有眼睛亮得惊人。那里面翻涌着任少柏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冰冷的审视,有近乎残忍的嘲弄,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类似于同病相怜的东西。
“看清楚了?”魏来的声音很低,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却清晰得可怕。
任少柏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魏来伸出手指,指尖点在那份密约上,先划过“王振坤”的名字,然后,缓慢地、用力地,压在“周怀安”的私印上。
“你恨军阀横征暴敛,恨当权者鱼肉百姓。”魏来一字一顿,目光像冰冷的钩子,锁住任少柏的眼睛,“巧了,我也恨。”
“但现在,任先生,”他微微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魏来的气息带着雪茄的微苦和一种冷冽的压迫感。
“请你告诉我——”
“你拼死对抗的,究竟是我这个‘军阀’的政府……”
他的指尖重重敲在周怀安的名字上。
“还是你那位道貌岸然、签了这份卖血契的,恩师校长?”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在囚室里蔓延。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更漏的水滴声,嗒,嗒,嗒,敲在人心上。
任少柏捏着纸张的手指关节泛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仅仅是伤口的疼痛,更是一种信仰根基被瞬间掏空的虚脱和恶心。周校长……那个在讲堂上慷慨激昂讲述“教育救国”、“士人风骨”的周校长?那个在他出国前,握着他的手嘱咐“学成归来,报效桑梓”的周校长?
原来,所谓的风骨,所谓的桑梓,在真金白银的矿脉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他想起游行前,有学生私下嘀咕“听说校长和督军府走得很近”,他还厉声呵斥“不要污蔑师长”。想起今天冲突将起时,他心底那一丝莫名的侥幸——或许周校长会出面斡旋?
多么天真。多么可笑。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任少柏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挑拨离间?证明你比你舅舅,比我校长,更高尚?”
魏来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高尚?不。只是让你看清楚,你的敌人是谁,我的敌人又是谁。”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任少柏,阴影完全笼罩了他。
“江北需要改变,任先生。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但改变需要权力,需要手段,需要……合作。”
“合作?”任少柏抬起头,眼神锐利起来,“和你?一个军阀?”
“对,和我。”魏来毫不回避,“一个有能力,也有意愿改变江北的军阀。王振坤之流,趴在江北身上吸血,我要清理他们。周怀安之类,披着仁义道德的外衣掏空根基,我也容不下。但你知道,我直接动手,名不正言不顺,阻力有多大。”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任少柏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
“我需要一面旗帜。一面干净的、有号召力的、代表‘未来’和‘希望’的旗帜。站在光里,告诉所有人,我们做的是对的事,走的是对的路。”
任少柏瞬间明白了:“你想让我当这面旗?为你摇旗呐喊,换取你所谓的‘改变’?”
“不是为我。”魏来纠正,“是为江北。你写文章,做演讲,把你那些留洋学来的道理,关于民生、关于教育、关于现代治理的道理,告诉所有人。你要站在台前,凝聚人心,吸引那些还有热血和理想的人过来。”
“而我,”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在台下,清理垃圾,铺平道路,把权力和资源,送到能实现你那些蓝图的人手里。”
“比如,建电厂,修公路,办新式学校?”任少柏尖锐地问,“用你今天那种方式?开枪镇压请愿的学生?”
魏来的眼神冷了一瞬。“今天开枪的不是我的人。但秩序,有时候需要铁腕。至于建设……”他看向任少柏手中的文件袋,“没有电,什么都是空谈。而获取电的代价,我会控制在最低。这需要谈判,也需要有人……在必要的时候,扮演不同的角色。”
任少柏听懂了。他不仅是旗帜,还可能是一枚棋子,一个在魏来那些“必要之恶”的交易中,用来缓冲、周旋甚至背锅的棋子。
“我拒绝。”他斩钉截铁,将染血的密约扔回地上,“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宁可死在牢里,也不会做任何人的傀儡和遮羞布。”
魏来似乎并不意外。他静静看了任少柏几秒,那目光深沉得让人心悸。
“很好。有骨气。”他点了点头,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那么,我们换个方式谈。”
他转身,走向牢门,手放在冰冷的铁栏上,却没有立刻拉开。
“你的校长周怀安,签下这份密约,拿的可不只是钱。他在城南新置的宅子,他儿子去英吉利留学的费用,他那位刚纳的、唱昆曲的第四房姨太太……都需要打点。”
“你觉得,”魏来回过头,侧脸在微光中轮廓分明,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一个能出卖学生和百姓换富贵的人,会容得下一个知道太多内情、又固执得不识抬举的……昔日门生吗?”
任少柏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凉了。
“你妹妹,是在省城女中读书吧?叫……少棠?”魏来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女孩子家,路上不太平。还有你母亲,身体似乎不大好,一直用着西洋的针药?”
没有威胁的字眼,却比任何刀枪都更锋利。
任少柏僵在原地,连伤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魏来拉开了牢门,走廊里昏黄的煤气灯光流淌进来,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任先生,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有时候,活下去,才能看到明天。而看到明天,才可能改变明天。”
他迈出牢门,声音从门外传来,清晰地送入任少柏耳中:
“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
“明天天亮之前,给我答案。”
“是干干净净地当个烈士,埋在乱葬岗,让你母亲和妹妹往后余生都活在恐惧和困顿里……”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还是,戴上我给你的面具,拿起我递给你的刀,和我一起——”
“把这该死的旧世界,捅出个窟窿,看看光能不能照进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铁门依旧敞开着,像一个讽刺的邀请。那袋染血的密约,还静静躺在任少柏脚边的阴影里。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闭上眼睛。
黑暗重新包裹了他,但这一次,黑暗中有血的颜色,有矿工枯瘦的手,有校长虚伪的笑脸,有妹妹惊恐的眼睛,还有……魏来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又仿佛在深渊里独自燃烧着什么的眼睛。
长夜漫漫。
而抉择,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寒光已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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