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错轨
第一章 血溅学潮
民国十四年的秋,来得格外肃杀。江北督军府前的青石板路,被连日阴雨浸得颜色深暗,像洇开了一摊摊陈年的血。
任少柏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风将他浆洗得发白的衬衫下摆吹得猎猎作响,手里那面临时扯下的白床单上,“反苛税、要活路”六个墨字淋漓未干。他身后,黑压压站了三四百人——学生、教员、棉纺厂下工的工人,还有闻讯从城郊赶来的农人。人挨着人,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晨雾里连成一片沉重的云。
“停止特别军事税!”
“公开矿业账目!”
“我们要活路!”
口号声浪撞在督军府高大的朱红门墙上,又沉闷地荡回来,混着人群粗重的喘息和压低的议论。任少柏能感觉到,攥着旗杆的掌心沁出了一层薄汗,不是怕,是某种压不住的、灼烧般的急切。
三天前,他才从上海回到这座江北小城。原本只是应母校之邀,作几场关于“现代经济与地方治理”的讲座。可火车刚进站,报童尖利的叫卖就撕破了温情的假象——“加征!每亩三元!江北六县即日执行!”标题触目惊心。回到租住的小阁楼,书还没放下,门就被急促敲响。门外挤着几张年轻而激愤的脸,是他的旧日学生。
“任先生!您得回来!周督军和那些军阀要把老百姓的血吸干了!”
“我舅舅前天才卖了小女儿,就为了凑税钱!”
“学堂里都在传,那税钱根本不是养兵,是拿去给督军的小舅子开矿!”
任少柏看着那些眼睛里烧着的火,想起了留学时读到的卢梭,想起了黄浦江畔租界里洋人趾高气昂的脸,更想起了老家祠堂后那片因为军阀混战而荒芜的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于是有了今天。有了这面旗,这场请愿。
“任先生,”一个戴圆眼镜的女生轻轻拉他袖子,声音发颤,“您站得太靠前了……”
“不妨事。”任少柏回头,给了她一个温和却坚定的眼神,“理在我们这边。”
话音未落,督军府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的不是预想中应对的文官,而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灰扑扑的军装,上了刺刀的步枪,沉默而迅疾地散开,在台阶前构成一道冰冷的屏障。枪口虽未平举,但那一片金属的幽光,已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大半,只剩紧张的吞咽和脚步挪动的窸窣。
一个穿着校级军服、面皮黄瘦的中年军官踱上前,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任少柏脸上,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聚众闹事,冲击督军府,按律可以当场格毙。”他的声音干涩,“周督军体恤尔等无知,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散了吧。”
任少柏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旗杆底端顿在石板上,发出清脆一响。
“我们不是闹事!”他扬声,清朗的声音在骤然寂静的街面上格外清晰,“我们是江北的纳税人,是学生,是工人,是农民!我们来,是要当面问一问周督军,问一问这江北的各位长官——”
他从怀中抽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哗啦展开。头版照片上,督军周怀安正与几位绸衫绅士把酒言欢,标题是“共商江北发展大计”。任少柏将报纸转向士兵,手指重重戳在几乎看不见的中缝位置。
“——请问,这‘即日加征每亩三元特别税,以充军用’的告示,与这‘共商发展’的盛宴,究竟哪一个,才是督军府对待江北父老的真心?!”
人群被这话点燃,压抑的愤怒轰然炸开:“说得好!”“我们要解释!”“周怀安出来!”
军官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手按上了腰间的枪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长街尽头传来了汽车引擎低沉而有力的咆哮。
人群下意识分开一道缝隙。三辆漆黑的轿车,在更多士兵的跑步护卫下,鱼贯驶来,稳稳停在督军府正门前。车门打开,一双锃亮坚硬的军用皮靴,踏上了潮湿的青石板。
所有的喧嚣、愤怒、哭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戛然而止。
从中间那辆车里下来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墨绿色呢绒军装,肩章上将星冰冷。他很年轻,看起来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身姿挺拔如枪。可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眉眼间凝着一层经年不化的寒霜,目光扫过之处,空气都似乎冻结了。
任少柏的心猛地一沉。他没见过这个人,却几乎瞬间猜出了他的身份——魏来。那个名字在江北,比督军周怀安更令人畏惧。安国军少帅,真正掌握着江北七成以上枪杆子的人,以铁血手腕和雷厉风行著称的年轻军阀。据说他父亲魏大帅死后,他只用三个月就清洗了军中所有宿老,稳坐帅位。
他怎么会来?这种“小事”,怎会惊动他亲自出面?
魏来似乎根本没看那军官,也没看黑压压的人群。他的视线,自下车起,就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越过攒动的人头,笔直地、准确地,落在了任少柏脸上。
那目光太沉,太利,像手术刀,又像探照灯,让任少柏脊背瞬间窜过一丝寒意。他强迫自己挺直背,迎上那道视线。
魏来迈步了。军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得像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他穿过自动分开的士兵队列,走到任少柏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先看了看那面旗,然后,目光重新落回任少柏脸上。这一次,任少柏看得更清楚——魏来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在眉眼和脸颊轮廓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凝滞。那一瞬间,任少柏仿佛看见他深邃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却又触动极深的东西。
是错觉吗?
“你就是任少柏?”魏来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带着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字字清晰。
“是我。”任少柏压下心头异样,握紧旗杆,“少帅,我们今日……”
“我知道你们要什么。”魏来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减税,查账,惩治贪腐。对吗?”
任少柏一怔,随即点头:“正是!既然少帅知晓民怨所在,为何纵容属下以枪口对着手无寸铁的请愿百姓?这岂是解决问题之道?”
魏来像是没听见他的质问。他的目光掠过任少柏,再次扫向他身后那些年轻、激愤、又因他的出现而惊疑不定的面孔。
“你们有多少人?”他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三百二十七人!皆是自愿前来!”任少柏朗声答道,心中却升起不祥的预感。
魏来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脸,对一直跟在身后半步、如同影子般的副官,低声说了句什么。副官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愕,嘴唇翕动,似乎想劝谏,但触到魏来毫无波澜的眼神,终究还是咽了回去,转身匆匆向那黄脸军官走去。
人群看到这一幕,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低低的议论和期盼的骚动如涟漪般荡开。任少柏也暗自松了口气,正想趁机继续陈情——
“砰!”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枪响,毫无征兆地炸开!
尖叫和哭喊瞬间淹没了一切。人群像被炸开的蚂蚁窝,惊恐地推搡、冲撞、四散奔逃。任少柏还没看清枪响的方向,就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中,踉跄着向前扑倒。他下意识伸手,将旁边那个吓呆了的圆眼镜女生死死护在身后。
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似乎有人影倒下。
“谁开的枪?!不要慌!不要踩踏!”他厉声吼道,试图稳住局面,声音却被淹没在恐慌的浪潮里。
紧接着,是第二声枪响。
这一次,任少柏清晰地感觉到,右肩胛骨下方传来一阵灼烫的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铁钎狠狠凿了进去。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再也站立不住,向前扑倒在地。手里的旗帜脱手,白布飘飘荡荡,覆在泥泞的石板路上。
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单薄的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浓重的铁锈味冲进鼻腔。
他倒在冰冷的地上,视线因为剧痛和失血开始模糊。天空铅灰的云,人群混乱奔逃的腿脚,远处督军府狰狞的飞檐,全都扭曲旋转起来。耳边是遥远的、嗡嗡的尖叫声。
一片阴影,笼罩了他模糊的视野。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向上看去。
最先看到的,是那双锃亮坚硬的军靴,就停在他脸旁,鞋尖几乎要碰到他散落的头发。视线顺着笔挺的军裤往上,掠过武装带,最后,是魏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魏来正低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任少柏染血的侧脸和肩膀时,再次出现了那种极细微的、近乎审视的凝滞。他蹲下身,军装下摆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地上的泥水和血污。
距离很近,任少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冽的硝烟味,混杂着一丝极淡的、昂贵的雪茄气息。
一个士兵端着枪跑过来,枪口指向任少柏的额头,询问地看向魏来。
魏来抬起一只手,制止了。
他看着任少柏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因疼痛和愤怒而依旧清亮的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一字一句道:
“想改变这里?光流血,不够。”
“得懂,流血的价值。”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任少柏一眼,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清晰,传遍死寂下来的、只剩下零星呻吟的街头:
“此人煽动乱局,扰乱治安。押回帅府——”
“我亲自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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